七十二
“这里,还有这一块,全部打回重做。”
旁边,一名估摸着二十五左右,一头长发高高盘起的女员工顿时垂头丧气的耷下眉眼,打量着办公桌后陈轩薏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问道,“那……那另一份设计稿呢?那份也不行吗?”
陈轩薏头也不抬,“你也好意思提,那份连风格走向都偏了——还需要我再多说什么吗?”
那人讪讪的低下头。
“行了,别再杵在这,明晚再交一份新的上来给我,”陈轩薏把铺散一桌的图稿收拾收拾,递给了揣手站在一旁的女员工,“出去吧。”
员工接过那沓惨不忍睹的设计图稿,不敢再多说什么,赶紧一溜小跑的离开了总监办公室。
直到女员工的身影从磨砂玻璃门前走远,陈轩薏才猛地吐出一口气,端起咖啡灌了一大口,“这年头都招的什么玩意……”
她自言自语的抱怨了一会,直到咖啡快见底了才重新打开待机的电脑,正要点开工作邮箱,桌角的手机忽然‘嗡’的震动起来。
“?”
工作时间不接生活电话——这是公司内部从上到下无一例外的硬性规定,陈轩薏下意识就要挂掉,然而眼角余光一瞟,准比摁断的动作忽然一顿。
来电显示——雷婷老师。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秦苏越的班主任。
反应过来后的陈轩薏只停顿了一瞬,下一刻立即把电话接了起来,“喂,老师你好。”
对面传来一道沉稳微哑的嗓音,“你好,请问是秦苏越学生的家长吗?”
“是的,我是他的母亲。”
“是这样一回事,”雷婷看着手里一摞学生家长联系册,耐心的解释道,“我们学校这周三准备举行高三年级的百日誓师大会,届时会和高三的成年礼一起举行,请问您那天早上有空吗?”
周三?
陈轩薏顺手点开自己的工作安排表,从上往下飞快扫了一眼,“稍等一下。”
没记错的话,周三当天早上新项目的客户方要到公司这边来,之后是项目组的内部会议……
陈轩薏眉梢微微一皱,“这个活动,家长必须非去不可吗?”
“也不是说一定要来,但是如果您有空的话,还是建议您过来参加一下的,毕竟这次是百日誓师和成人礼一起举办,意义稍微有些不同,”雷婷说,“但如果实在抽不开时间,学校也不会强迫家长们。”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
陈轩薏三两下就打好了婉言推拒的腹稿,正要开口,倏忽间,脑海里蓦然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念头。
——等等,这样的话,那个孩子呢?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刹那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她突然风牛马不相及的问了句,“老师,请问丁骁炜的家长也来吗?”
雷婷把名单往前翻了一页,看了眼,说,“不,丁骁炜的父母都不来,不清楚什么原因,他的母亲态度很坚定的拒绝了……怎么,您是认识丁骁炜家长吗?”
穆青……果然是这样。
陈轩薏沉默了一瞬,“我和他母亲是旧识,听说她最近一直都在外地出差,估计是因为这个没时间吧。”
“这样啊,那确实也没有办法了。”
“请问活动是周三早上几点举行?”
雷婷,“早上十点开始,预计一小时这样结束,您十点前到校就行,到时候校门口会由校方专门组织家长进场的。”
陈轩薏点头,重新打开电子安排表,飞快把周三早上那一栏里密密匝匝的内容全部标红,“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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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委员把手里的一沓宣誓稿发下去,班里一片吵闹,雷婷叉着腰站在讲台上,“安静下来,现在全都给我看黑板,待会咱们班站在升旗台的左侧,也就是平时高二年级做操站的那个位置,明白了吗?”
宣誓稿被裁的宛如狗啃,一张纸片四条边有三条边都歪歪扭扭不成形,一看就知道是临时赶工出产的流水货。刘宇亮接过前桌黄斌传下来的纸条,抽出两张后又往后递,“这都写的什么?宣誓内容这么多的吗?”
傅泽从他手中接过一张,“不然你以为要纸条来干什么?”
“欸对了,我一直想问来着,咱们年级的成人礼到底什么时候办?是不是就跟着百日宣誓一块了?”
“谁知道,可能年级上另外安排了吧,”杨启浩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跟着人群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亮仔。”
下楼路上,肖宇回头看了一眼秦苏越,还是不太放心的问道,“你真的没事?”
秦苏越一双手揣在校服外套里,似乎有些畏冷,脖子上还围了条灰白相间的格子围巾,“下楼梯看路,我还用不着你操心。”
“什么用不……”
肖宇还想再说些什么,前面传来一句嘹亮的催促,“肖宇,别磨磨蹭蹭的,走了!”
“哎哟,催什么催,”肖宇朝楼梯下回了一句,不得已只能加快脚步,拐下楼梯口前回头一指走在秦苏越旁边的丁骁炜,“给我好好看着他!”
丁骁炜嗤的一声,“要你和我说?”
直到走到操场集合排队,趁着大半个操场都在整理队列的空隙,丁骁炜往前靠过去,手背在秦苏越额头上试了试,“怎么还这么烫?早上那药不管用?”
队列前面还在慢吞吞的调整前后间距,秦苏越只得跟着来来回回的挪动,他看起来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脸色纸似的白,眉头始终微微蹙着,“我没吃,那药容易犯困,吃了没精神。”
“嘶,”丁骁炜伸手把他的脸一夹,“我说怎么温度一点都没降,不吃药,你铁打的?”
秦苏越神色恹恹,“你属体温计的,还知道我退没退烧?”
“你这额头都快烫手了,要不我待会给你卧个鸡蛋吃?”
“滚犊子,”秦苏越往后不轻不重捣了一肘子,“站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二月底到底还是冬末,操场上的寒风一阵接一阵的冷,三两下便将人好不容易在教室里捂出的一身暖意给吹了个七零八落,在这站不了一会,手脚立即重新变回了一块梆硬的冰砖。
队伍里的人站的不算宽,前后也就半米左右的距离,左右倒是隔得开,列与列之间快有两米的距离。
队伍里有人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道,“每一列隔这么宽干什么?难不成还有人?”
“嘘,别讲话,班主任在后面。”
随着大会主持人的开幕词结束,学校各级领导分别入位落座,高三年级长顶着飒飒寒风走上了主席台。
高三年级长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材略显臃肿,头顶发际线极高,可能过不了几年就要发展成地中海了。他在发言台后站定,先是习惯性扫视全场一圈,这才打开手里的演讲稿。
“尊敬的学校领导,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从去年九月份开学至今,从365天到今天的100天,不知不觉间,高三已经仅剩下最后三个月了……”
年级长说话时的音调不高,语速也不太快。
“与前面已经度过的两百多天相比,剩下这一百天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你们会发现,黑板上的倒计时在今天过后就会从三位变成两位,然后逐渐递减,从九变成八,然后是七、六、五。”
“如果说上学期的时候,你们潜意识里还觉得时间充裕,总认为接下来还有机会慢慢来——那么在今天过后,你们可以说是已经真正被逼上绝路,逼到了悬崖尽头。”
“时间从来不等人啊,我亲爱的同学们。”
操场上呼啸不绝的风不知何时停了,悬挂在主席台上的金红色横幅不再鼓动摇晃,淡金色的阳光从某片云角中探出,给偌大一片校园镀上一层薄透的亮色。
整个操场寂寂无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注视着主席台上那个矮胖的身影。
“剩下的一百天,努力者将发奋图强,懈怠者将奋力追赶,而惫懒者必须要认清现状,认识到自己现在止步不前的现状,你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高考已经近在眼前,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秦苏越被风吹的晕晕乎乎,几乎全程大脑掉线,可在听见这段被喇叭扩放到失真的话时,却奇异的回想起有一次雷婷和他说过的话。
“你现在其实已经等同于停滞不前了,只是你自己没有发觉罢了,等到你注意到时,很有可能已经迟了。”
“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逼你做出什么决定,而是想要告诉你,人活着,只有往前走才能看到出路,无论是什么在催促着你向前进,总而言之,你不能停。”
“止步不前是懦夫的行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高二,又或者是高三?
秦苏越记不太清楚。
年级长还在上面长篇大论,奇特的是下面并没有人觉得不耐烦,也没有人在唧唧咋咋的说笑,所有人都在专心致志的听着他的每句话。
丁骁炜显然还是不太放心,见周围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主席台上了,不动声色的往前站了些,牵住了他藏在衣袖下的手。
“手这么冰?身上带暖宝宝了吗?”
秦苏越摇摇头。
他听见丁骁炜在身后啧了一声,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的收紧了些,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紧贴着皮肤的力度,把一些热量传递到自己身上,“活该,冻死你拉倒。”
也许就像雷婷说的那样,曾经的他一度停留在原地,为某些根深蒂固的执念所牵扯,久久都踟蹰不前。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他至少在往前走了。
——与另一个人一起。
秦苏越没说话,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随即,从丁骁炜攥着他的手的指缝里,慢慢把自己的手指填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