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之长相见
感君情谊,永记于心。
与君长诀,莫问归处。
——孟昭绝笔
这是杨飒收到孟昭的那封信,初次打开,十六个大字仿佛一把重锤,将他击得心神俱裂。
杨飒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人,甚至鹤松年,也不知道孟昭的去向。他索性从头查起,顺藤摸瓜找到了霍修砚,霍修砚一点也不曾透露。
起初杨飒疯了一样寻找,马不停蹄,一有消息就去看。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心灰意冷,借酒浇愁了许久,继续派人寻找。
最初的三年,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后来便是渐渐归于冷寂。
他改了名字,来了京城,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大都督。
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子数不胜数,迎来送往的、投怀送抱的,甚至其余大人送过来的,可那之中从来没有她的影子。
杨飒立在孟府们前,两株柳树枝头上挂着雪,下人去通禀之后,他一身鸦青色大氅静静立在原地。
原本打算明日拜访,他却像是一个愣头小子那样按捺不住,想要过来见她,哪怕一眼。
这是其一。
其二是以往在孟庆东那里的印象不大好,上门拜访,以致于提亲的时候不至于太过突兀。
孟庆东梳洗一番,穿上了簇新的深色棉袍,迎出来的时候眉宇间一抹复杂一闪而过,他拱手道:“下官见过大都督。”
靴子踩着台阶过去,杨飒负手而立,从大大氅里伸出手来虚扶一把:“孟大人不必多礼。”
大都督向来对这些文官没有好脸色,如今不禁救了他,并且对他如此客气。
孟庆东心里打鼓,面上还是带着客气疏离的笑,把杨飒迎了进去。
周氏和孟锦年都不在场,两人隔着一张桌子,相对喝茶。杨飒先是嘘寒问暖一番,孟庆东越发心头直跳,回答得滴水不漏。
直到孟庆东忍不住询问杨飒,为何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在风口浪尖想陛下求情。
杨飒端起茶盏,用茶盖抿了抿茶叶,这才漫不经心道:“您难道不知道吗?”
孟庆东抬头。
*
周氏拉了孟锦年站在外侧,瞧着花厅里忧心忡忡:“你爹素日瞧不惯这杨大都督,如今得知是被他所救,而且还是因为……”她顿了顿,叹口气,“这面上怕是过不去。”
起初对于杨飒周氏亦是排斥的,今日远远瞧见,身姿笔挺,相貌英俊,还带着些上位者的深沉,她当下心里满意了五六分。
不过孟庆东刚回来,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杨飒就突然上门,还是急躁了。
周氏一想到急躁这个词,无论如何也与杨飒不相衬,可唯独不相称,又显出几分对孟锦年的看重与情意。
孟锦年握着帕子望过去,眉心紧蹙。
杨飒原是说不日上门,今日上门会不会反而惹了孟庆东不高兴。她了解其中深意,却又怕弄巧成拙。
不多时,孟庆东送杨飒走路了出来,隔着远远的距离,孟庆东脸色严肃,杨飒则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来什么。
孟锦年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杨飒忽而抬头看过来,但他只是望了她一眼,没有丝毫停顿便走了出去。
周氏连忙过去,瞧了几眼孟庆东的脸色,才试探道:“这位杨大都督说了什么?”
孟庆东胸口前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孟锦年怕杨飒说出来提亲惹了他不痛快,心蓦地悬起来。孟庆东眉头紧蹙,望着她们:“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何事?”
“咚”一声,她的心又落了回去。
杨飒经历十多年,自然不会愚蠢地提出婚事。
他只是将事实隐去了几分,又增添了几分,“孟大人深陷牢狱,令嫒四处奔走,最终来到我的门下。我素来敬重大人风骨,况且此次事件,孟大人也算是受到了牵连。于情于理,杨飒岂有不出手的道理?”
孟庆东面色惊疑不定,却又被他话中的意思说得舒坦了一些,“是么?只是陛下盛怒,大都督肯此时去,着实出乎下官的意料。”
杨飒笑了笑,搁下茶盏沉声道:“孟大人愿意此时为同僚求情,亦是高风亮节。况且杨飒本以为即便是来,也会是孟大人的弟弟,却没想到令嫒孤身一人上门,有理有据,为父之心天地可鉴,着实令人敬佩。再加上你我两家亦有旧交,杨飒又怎能做缩头乌龟呢?”
孟庆东一愣,他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杨飒点出来孟庆南与孟锦年,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他忍不住道:“小女闯到大人府中,亦是她的不对,下官在此为小女请罪。至于下官的弟弟,他素日奔波劳碌,恐怕也是一时疏忽。”
杨飒视线扫过来,长眉入鬓,略有深意地笑了笑:“后来杨飒才知道令弟曾上门过,不过府中人不识得令弟,故而未能相见。”他点到即止,相信周氏也会说个清楚,然后蓦地起身拱手,“孟大人劳累多日,杨飒就不打扰了。”
路过孟锦年时,杨飒只遥遥看了她一眼,他按捺住自己的心,而后大步走了出去。
孟锦年听说了来龙去脉,心底松了一口气,又低头一笑。不愧是杨飒,十年过去,他果真与记忆中的越来越相似,却终究不同。
他此次来,交代了缘由,一番连消带打表现出对孟锦年的欣赏与尊重,又点出孟庆南的做法有问题。
孟庆东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得脸色发青,让人找出孟庆南。
与此同时,孟庆东对杨飒的态度亦改观了一些,“不趁人之危,坦坦荡荡,并且伸出援手。”这是孟庆东对杨飒的评价。
周氏与孟锦年商量许久,决定不将这一切告诉孟庆东。
告诉周氏是逼不得已,告诉孟庆东,却只能让他知道周氏曾经身亡的事实,太令人哀恸。所以当杨飒请媒人上门提亲的时候,孟庆东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
即便再生气,孟庆东也会询问孟锦年与周氏的意见。
不料周氏先是沉吟了一会儿,表示同意,紧接着孟锦年也轻轻点头。
孟庆东骤然一愣,皱眉道:“锦年,你处在闺中,不知道这位杨大都督是什么人,他并非如你所想的一般……”
“我知道。”孟锦年笑了笑,“不趁人之危,坦坦荡荡,这不是爹的评价吗?”
孟庆东被噎了一下,扶着桌案后悔不迭:“我那时没瞧出他的狼子野心,若是知道,当日定当……”
周氏忽然打断他,平静道:“我觉得这桩婚事不错。”
孟庆东蓦地转过头来,就听见周氏说,“一表人才,且没有正室夫人,有何不可?”她知道孟锦年与杨飒的过往,自然放心,但孟庆东的顾虑她也知道。
周氏忽然侧过来,握住孟锦年的手:“你爹与我的顾虑,若是他欺负了你,按照他的地位我们即便是拼死,也未必能够替你淘的一个公道。”
人心易变,哪怕是知道他们的过往,周氏也不能不担心。
孟锦年微微一怔,心头酸涩起来,天下父母所担忧的,不过是儿女的幸福。
“所以,娘要问问你,你真的想好了么?”周氏背后孟庆东走过来,沉声道,“若是你不愿意,别提他是大都督,哪怕是皇室爹也必定全力一试。”
孟锦年低了低头,忍去泪意,而后笑了笑:“女儿知道,但你们亦了解女儿,若非笃定,女儿不会轻易答应。”她顿了顿,又说,“从我再次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除了他,没有人会是我的归宿。”
若是杨飒成家亦或者有了他人,她只会离开他的生活。
但如此刻骨铭心的一切,早就深入心底,无人可以替代。
*
马车声辚辚,一只手掀起帘子,马车外长长的队伍宛若一条看不见的龙。帘子被放下来,丫鬟兴奋道:“小姐,如今这场面可着实壮观。”
天子避暑,自然非同小可。再加上此次是皇帝第一次带着太子与太孙前去,这一路恐怕要加紧戒严。
与杨飒见面后,孟锦年才想起来询问过往的一切。
得知昭王避开了那一次阴谋,如今已经是太子,而当初由她一手接生的孩子,如今是太孙。唐之枫则成为了太孙的老师,如今紧跟在一侧。
而鹤松年师徒依旧在云游四方,孟锦年回来后想了想,还是寄去了一封信和一些礼物。毕竟师徒一场,只是若是真的相见,恐怕一切得好生解释一番。
孙绮波与郑公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如今也有七八岁了,小日子过得很舒心。
孟锦年微低着头,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偷着去见杨飒时,他握住她的手,一一说着这些年的故事。末了还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靛蓝色绣着银线,“唯望君安”四个字幽静有些模糊,看起来是时常被人摩挲。
“这些年只有它一直陪着我,有些旧了,你再替我做一个新的。”杨飒凑过来吻她,孟锦年没想到他一直戴着,闻言轻声道:“好。”
提起成亲的事情,孟锦年本以为他会冲动,谁知道并非如此。
杨飒笑得略显得意,“十年过去了,我总不会还像以前,不过即便如此……”孟庆东还是看他不顺眼,这大概是天下所有老丈人的通病。
孟庆东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要多留孟锦年一段时间。他防着杨飒跟防贼似的,孟锦年出来见一次杨飒,都很不容易。
这次天子避暑,反倒有了机会。
行进途中,前方的杨飒罕见地骑着高头大马。他放慢了速度,与孟锦年的马车渐行渐近,直到停下来。面容冷峻,居高临下道:“掀起帘子。”
孟锦年微怔,丫鬟悄悄掀起一角看了一眼,张皇道:“是杨都督。”
帷帘忽然被掀了起来,丫鬟惊叫一声又捂住口。
杨飒一只手掀着帘子,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蹙眉,沉声道:“怎么瘦了许多?”
孟锦年没料到他会问这些,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脸颊微热:“只是身体有些不适,没有大碍。”
众目睽睽之下,没想到杨飒居然会如此大胆,周围的人已经悄悄议论起来。果不其然,皇帝便问及了此事,杨飒恰好一拱手,请皇帝赐婚。
孟庆东异常生气,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猛地一拍桌子:“他是故意的。”
周氏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前些日子刚见了一些学生,个个都是青年才俊,难道不是故意的?”
杨飒的权力并非空话,此事几乎是立刻穿到他的耳朵里。
除了想要见一面,另一个目的,就是宣誓主权。
孟庆东掸了掸衣袖,冷哼一声:“我这是为了让他知道,锦年并非无人求娶,免得他轻看了咱们女儿。”却没想到,杨飒反将了他一军,直接请旨赐婚,连日子都订下了。
孟锦年起初不知道杨飒的目的,后来听周氏说了说,亦有些无奈。周氏按着她的肩,为孟庆东说话:“他总归是舍不得你。”
“女儿知道。”当日孟锦年烫了几壶酒去找孟庆东,两人坐在院子里,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孟庆东有些醉了,也显出了几分苍老,他用手指比划:“原来乃是那么小一点,如今却要嫁人了。太快了……”
孟锦年握住他的手,鼻子有些酸,她轻轻一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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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都督大婚那天,十里红妆,京城里漫天都是红色的飞絮,那鞭炮的碎屑。吹吹打打,热闹得所有百姓都出来凑热闹。
杨飒说过,他把孙绮波与郑公子、唐之枫、鹤松年以及戴江等人全都请了过来,哪怕是昭王也送了礼物。
孟锦年心底里很期盼这天,到了这天却是恍惚的,一切像是梦一样。
凤冠霞帔,净面傅粉,外面都是吹吹打打与众人的声音,她的世界都是耀眼的红色,直到被杨飒抱下花轿,跨火盆,来到高堂之上。
途中杨飒凑过来,嗓音低沉:“他们都来了,都会祝福我们。”
视线里都是密密麻麻的鞋子和衣摆,孟锦年在盖头里一一扫过,心里忽然发烫,那是一种很强烈,几乎让眼泪夺眶而出的情绪。
所有的朋友与故人,都在祝福他们,跨过一切障碍,终得圆满。
新房内,龙凤花烛火焰跃动着,桌子上摆满了花生、桂圆,她置身盖头之中,低垂着头,只能瞧见凤头红面绣花鞋尖露出来。
所有的喧嚣声都远去,忽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黑色的靴子随着大红喜服迈了进来,杨飒拿起喜秤慢慢挑起盖头,孟锦年缓缓抬头。
凤冠霞帔,她缓缓抬眼,乌黑的眉,如湖水一般的眼瞳。
杨飒只是望着她,就好像过了一生一世。
孟锦年站起身来,往前迈了一步,忽然踮起脚抱住他,他亦下意识回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