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孟芜再次见到何肃时,已经从疗养院回了家。她的手臂骨折虽然还没好,但是已经能稍微的活动了,自己生活基本不成问题。
那天下午她洗了一把脸,刚敷上一张面膜,就听见门铃响了,扯下面膜打开门看,原来是何肃,他事先没有打招呼就过来了。
他好像特别的累,进了屋就瘫倒在了沙发上,他头发有点凌乱,下巴隐隐冒出了些青茬,脱下外套,他穿着一件很随意的V领毛衣,长腿伸向了茶几下面,眯着眼睛似乎在休息。
孟芜觉得他好像消瘦了些,侧脸的线条变得更硬了,原来的淡泊里也就多了一份冷峻。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孟芜有些担心,但也挺无奈,因为她差不多能理解何肃的愁闷从何而来。
官司毫无悬念的败诉了,但何肃却毫发无伤,因为有人替他代过,那就是何政。
孟芜知道,被自己一直记恨的人出手相救,那滋味必然不好受,但何肃和何政的关系太复杂了,孟芜还是不能完完全全的理解,也就没法开导何肃,只能等他开口。
过了会儿,何肃揉了揉太阳穴就坐了起来,找孟芜要了杯咖啡,默默的喝完咖啡后,他才开口说话。
“官司输了。”他说。
孟芜回答:“嗯,我知道,看到报道了。”
何肃的手挡住了脸,声音也变得有些闷闷的,“可我没事。”
孟芜不知道该怎么说,就闭口不答。
“他替我顶包了,拿出几份授权书,把罪名全都揽了下来。”何肃筋疲力尽似的倚到了靠背上,茫然的看着空了的咖啡杯。
那天,何政的秘书找到他,说何政有要事要和他谈,他跟着秘书去了何政住的医院。
病房里的何政眼窝深陷,呼吸很短促,总是闭着眼睛,但何肃一进病室,他就挣扎着睁开了眼。
父子二人对视片刻,那情形一点儿也不像父子,倒像对手。
何政指指床边的椅子,示意何肃坐下,何肃落座后,他让秘书帮着他把床摇了起来,他勉强坐好,看着何肃。
“我天天看着你,看了二十几年,一直觉得你稳重、和顺,可我现在才看明白,原来你最反叛!”
“爸,您说的话我不明白。”何肃面无表情的说着。
何肃哼笑两声,喉咙口里冒着哼哧的杂音,他很难受咳嗽了起来,咳得面红耳赤,仿佛要把肺整个的咳出来,但何肃一直冷淡的看着,纹丝未动。
还是秘书看不过去了,帮着何政捋了捋背,又喂了他一杯水,何政的呼吸才恢复了正常。
他很失落的慨叹了一声,“何氏现在内忧外患,我还来不及做什么,老天就要收我走了!那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然后他突然很尖锐的看向了何肃,“你怎么就不珍惜何氏呢?”
“爸爸,这次是有内鬼,我被出卖了,我本来能拿到大笔的借款的,虽然在流程上有瑕疵,但是有了这笔钱,收购运丰就易如反掌。”何肃还是选择把真实想法隐藏起来,继续装作一切只是一次失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和何政摊牌。
何政却无声的笑了,“你以为我看不出失误和圈套之间的区别吗?”
这次何肃沉默了,但冷静的目光仍旧直面着何政的眼睛,没有闪躲。
何政示意秘书把东西交给何肃,何肃接过一看,原来是几份授权委托书,把何肃自作主张签订的那些文件,全部说成是何政委托他做的,何肃并不担责。
何肃心中一凛,何政居然要顶包,抬头有些陌生的看向何政,这不是那个他印象中的何政,他记忆中的何政,没什么人情味,两眼满满的都是何氏,为了何氏,谁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舍弃的,他除了他自己,最爱的就是何氏了,至于其他人,在他心里都无处栖身。
想到这里,何肃不免有些动容,他看着病榻上垂暮老矣的何政,眼神里终于有了点温度,那一瞬间,何肃觉得,他虽然恨何政,怨何政,但到底还是对他有些感情,对何政,他做不到百分之百的无动于衷。
“那些老东西,全是被林镇远挑起来的,我不清楚你和他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就因为儿女间的那点小事,就牵涉到了生意场,他还是不成器。”何政喘了喘,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讲:“过几天的庭审,你就全部推到我身上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全身而退。”
“爸爸。”
何政挥了挥手,示意何肃不必多说。
“我还修改了原先的那份遗嘱,杨律师正帮着我公证,估计过两天就能办好。”何政慢慢的说,“何良的那些股份全都归到你名下了,何氏的继承人不能是个残废。”
他的话实在太无情,小儿子残废了,他就要毫不留情的把幼子丢弃了?何肃都为何良皱起了眉头,但何政压根没有理会何肃表情里流露出的不满,继续说:“何氏以后只有你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你,这是我能为何氏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何肃心里最后一点儿的温情也被何政的冷酷驱散了,看着手里的授权书,何肃如梦初醒,原来何政对何氏的爱,早就凌驾于一切之上,甚至于胜过爱他自己,为了何氏,他能拿出的最大的筹码,是他自己。
何肃心里对何政不再有任何的期待,但这也仿佛让他卸下了什么包袱,他好像能更加透彻的看待何政这个人。
何氏已经不是他创造出来的东西了,而是凌驾于万物之上,可以主宰他自己人生的东西,他的一生,归根结底,全都是为了何氏。
何肃走出病房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何政紧闭双目躺在了床上,分外的悲凉。
事情的来龙去脉,何肃都讲给了孟芜听,讲完之后,他心里也轻松了些,就好像孟芜能帮着他消化掉一半的负面情绪一样。
这天晚上,孟芜搬出了家里备着的小铜火锅和事先买好的炭,要做火锅吃,打发何肃开车去买菜,东西都买回来之后,孟芜的炭火也烧好了,两人面对面围在饭桌前,看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冒着泡,青菜和冻豆腐都在水里一起一伏的。
何肃这时拿筷子敲了敲炉子边,才问:“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
最近天气很暖和,吃火锅的季节差不多也过去了,现在吃这个多少有些燥。
孟芜回答说:“不是你要吃的吗?我一直记得呢。”
何肃就问她自己什么时候说要吃火锅了。
孟芜刚想回答,才记起这恰巧是那场车祸前的事,嘴巴张了张,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何肃好像也记起来了,一时间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只听得见锅里的水泡声。
这件事其实一直都是孟芜心里的一道坎,她有些迈不过去,她一方面知道何肃的煎熬,另一方面又可怜何良,虽然她只见过这孩子几面,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但这种怜悯是与亲疏无关的,孟芜是发自良心的怜悯何良。
孟芜心里有些凌乱,又觉得气氛很闷,很尴尬,就拿起小勺想要舀几勺子火锅蘸料到碗里,结果她心不在焉,白瓷的小勺磕到了锅边,釉面立刻就碰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孟芜看着这裂痕微微有些发愣。
何肃就问她怎么了,她看看何肃,隐约觉着,要是自己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的话,这件事也会变成她和何肃间的一个缝。
孟芜放下瓷勺,对何肃说:“我问你一件事。”
或许是孟芜的神情有些凝重,又或者是两人之间的心有灵犀,何肃也放下了筷子,“问吧。”
孟芜看着何肃的眼睛,慢慢的说道:“我想知道,那次车祸,你是什么角色?”
火锅冒着白色的烟气,一点点的蒸腾而上,隔在两人中间,仿佛把她们间的距离都拉开了。
何肃笑得很坦然,“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你觉得我是什么角色呢?”
孟芜:“我不清楚,也不想多想,但你是这件事的受益人,我觉得很别扭。”
何肃伸出手安抚的握了握孟芜的手,“别瞎想了,那次事情的确是因我而起,但是我没有参与。”
孟芜隔着腾腾的热气凝视着何肃的眼睛,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她心里的那个结也勉强算是打开了。
何肃虽然在诉讼里毫发无伤,但是何氏却元气大伤,而且这次的案子还牵涉到了嘉晟,嘉晟也被有关部门调查了许久,全部工作都停摆了,员工虽然还在上班,但是基本都没什么事情做,天天闷着头偷偷的开小差。
这天早上,孟芜走近办公室,正想着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才好,却发现同事们的眼神齐刷刷的朝这边聚拢过来,孟芜很莫名其妙,心说这是怎么了?她也没迟到啊?看什么呢?
然后就看到自己的桌子上躺着一本杂志,封面就是林玉颜,正被两个女警带上警车,虽然她带着个大白口罩,但是那脸部的轮廓还是让孟芜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那是本文娱杂志,但是专登花边新闻的。孟芜站在椅子前环顾整个办公室,心里纳闷这东西是谁放到她这里的,但大家又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孟芜感觉事有蹊跷。
她坐下来仔细翻到了封面故事那页,标题赫然写着:艺术家为情所困,为未婚夫争夺家业,身陷囹圄!
孟芜心中冒出了不好的预感,但她努力克制着,逼着自己把这片文章看下去。
报道里详细的解说了林玉颜的所作所为,虽然隐去了相关各方的名字,但是就在第二页上,刊登着一张照片,据称是林玉颜与未婚夫订婚的典礼,林玉颜笑着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倚在他身边。
两个人手上带着成对的订婚戒指,这戒指孟芜还见过,就是她第一次见到林玉颜时套在她手上的那枚。
男人的眼睛被杂志社用一块黑色挡住了,但那轮廓和身形,孟芜都再熟悉不过,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胸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头。
终于,她在照片下看到了一行小字:林玉颜与未婚夫,何氏集团未来掌门人。
一只漆黑的手,紧紧的抓住了孟芜的心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还是何氏,又睁大了眼睛努力辨认照片里的男人,还是何肃!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抓着自己的头发,竭力想冷静下来,一边慌乱的看着整个办公室,她愕然的发现,好像每个同事的桌上都摆着一本同样的杂志,那一本本杂志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在自己的心上划着。
她感觉非常冷,窗外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她却浑身发起抖来,她颤颤的举起那本杂志,竭力用平常的语气问道:“谁放到这里的?”
同事们却只是抬头看了这边一眼,就又低下头装作没看见,没有一个人回答。
孟芜拽起包就冲出了办公室,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那本杂志,她想马上去找何肃,她要问个清清楚楚。
结果她人刚走到电梯前,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男人,对方把她撞了一个趔趄,她差点儿仰面摔倒,对方扶了她一把,可她连句谢谢都说不出口,刚站好就要伸手去按电梯。
“别急啊。”身边响起了霍晋有些嘲讽的声音。
孟芜连看他一眼的余力都没有,只是疯狂的按着电梯按钮。
“哼,你也是头脑简单,才会被何肃骗。”
孟芜突然瞪大了眼睛的转头看着霍晋。
霍晋插着口袋,歪头很随意的讲着:“不过也不能怪你,比你段数高多了的女人,何肃都能玩得转,我见得多了。”
孟芜抓着杂志的手颓然的松开了,杂志啪的一声掉到了瓷砖地上,但她马上重振旗鼓,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逼着自己镇定了下来,弯腰把杂志捡了起来,没有和霍晋说一个字,就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电梯里。
霍晋目送着孟芜走进了电梯,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Jessica失败了,她不但没能把何肃搞臭,还把自己搭了进去,何肃狠狠的反击逼得她从杂志社离了职。霍晋觉得Jessica简直是个蠢女人,他给她的资料已经足够了,这个女人却还嫌不够,非要掺杂进假货,画蛇添足,结果连真的都没人信了 。
至于这个孟芜,霍晋本来没当回事,但是他去探视林玉颜时,林玉颜的话却让他相信,把孟芜从何肃的生活里扯开,能让何肃痛到心里。
林玉颜说,“我输给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女人,可能就是因为她不起眼,何肃才掉以轻心,让她走进了心里。”
……
孟芜现在不想听任何局外人的话,她要听何肃亲口说,她要他把这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她心里热切的祈愿这篇报道不过是谣传,她也强硬的想要何肃去证实这是谣传。
她急匆匆的走出大厦,就给何肃打了电话,等待接通的时间分外的漫长,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蚀骨钻心的煎熬,可她却又隐隐的想多等一会儿,甚至希望一直这么等下去。她脸上那副故作镇静、满腔期待又交织着万分惊恐的表情,就好像在等待着一场末日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