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周六一大早,王美慧就出门了,她本来和女儿约的是周五见面,但她讨厌阴雨天,又没有司机接送,就想着明天再见,给女儿打了通电话,改了见面时间。
因为前一天刚下过雨,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空气也清新怡人。
她和女儿约在一家不错的咖啡厅见面,一进门她就坐到了最靠里的位子,点了一杯咖啡后,就开始等女儿。
结果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她气恼至极,一连给周洁伶打了一串电话催她,可周洁伶一直没接,等到她好不容易接了电话,却说今早她丈夫严昭平不舒服,她有点儿不放心,问她能不能改个时间。
“他能有什么事?!我都出来了,你快来!”王美慧强压着怒火,但声音还是比平时高了许多,惹得旁边的顾客连连看向她,她不客气的回瞪了一眼,人家也就不再看她了。
“我告诉你,我今天不能白白出来,你管他怎么样,我是你妈!”王美慧恶狠狠的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半个小时,周洁伶终于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
一看见女儿,王美慧就惊奇的瞪大了眼,“你家里没镜子的?这是什么样子就敢跑出来?脸上连妆都不化?还有,你穿的这都是什么破烂?我才一个多月没见你啊!”
周洁伶最近一直照顾患病的严昭平,自然没精力关心自己的仪表,她身上穿着一件灰色过膝布裙,背着一个暗色的大挎包,头发简单的扎了一个马尾,还是挺整洁干净的,只是跟衣着光鲜的王美慧一比,显得朴素过头,有些寒酸。
“妈,我现在哪有时间忙自己,昭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肿瘤切片结果下周才出,我的心一直悬着呢。”
“哎呀,真是犯贱!”王美慧揉了揉太阳穴,拿起咖啡就要喝,却发现咖啡已经喝完了,她烦躁的皱起眉,“服务员,点单!”
她又点了一杯咖啡,也给周洁伶要了一杯同样的。
咖啡送上来后,王美慧打开包,从里面拿出钱包,掏出一大打钱递给周洁伶。
周洁伶连忙摆手,“妈,我不要,我有钱,你别给我了。”
“拿着,”王美慧又往她身前递了递,“拿着!这孩子,怎么还不要钱呢!”
周洁伶觉得她声音太大了,怕惹人注意,连忙接过那一打钱,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可她还是说:“妈,我真不缺钱的,昭平的医药费什么的,何肃每月都给。”
王美慧狠狠的哼了一声,“你就是脑子有病!拿他的钱,却不拿你亲妈的!”
周洁伶瑟缩的看了她一眼,把头低着,不敢再说什么。
王美慧说:“行了,不说这个了,哎哎,我告诉你,最近老头子一直闹心口疼,医生说要去做检查,可那老顽固总说自己没病,但依我看,他是要不行了。”
周洁伶看着母亲眼底的光,倒吸了一口气,“妈,你又,啊不,你想干什么?”
王美慧觉得她本来是想说“你又想干什么”,皱起眉冷冷的剜了她一眼,但还是继续说:“干什么,当然是早做些准备了!何肃是儿子,我们何良不也是儿子嘛!他有的,我们也不能少!”
周洁伶似乎松了一口气,“何良太小了,那么小的孩子,你难道要让他继承何氏?妈,不可能的,再说,何氏本来就……”她想说‘何氏本来就是何肃的’,可她不敢这么对母亲说话,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可王美慧自然明白女儿的意思,“哼,本来什么?世上哪有那么多应当应分的东西,都要自己争的!我之前见过杨律师,旁敲侧击的问他老头子有没有立遗嘱的打算,可那个杨秃头嘴巴严的要死,我什么也没问出来,还不知道怎么的,让何肃知道我见过他了,呸,真倒霉!”
周洁伶一听何肃知道了王美慧的小动作,惊慌的抓起了王美慧的手,王美慧疑惑的看着她。
周洁伶有些急切的说:“妈,我们已经有钱了,现在过的日子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咱别争了,何良有个那么有钱的爸,他不会不给何良留些什么的,我们拿点儿就行了,别惹何肃,行不行?”
王美慧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女儿,接着她一把就甩开了女儿的手,有些轻蔑的斜睨着周洁伶,“我发现你好像特别的怕那小子,为什么呢?怕什么呢?见了他跟老鼠遇上猫似的。”
周洁伶一时哑口无言,她慢慢的收回了自己的手,重新在椅子里坐好。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考虑好了措辞,才谨慎的说:“我不是怕他,是我真的觉得现在挺好的了。”
“不对,”王美慧打断了她,“你就是怕他,当初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时,说什么‘想进何家可以,但你女儿必须嫁给严昭平’,嘿,我当时就当他是耍脾气胡闹,可你却当真了,非要真的嫁给那个瘸子,真是把我气坏了!我那时就觉得你怕他,怕得要死。”
周洁伶默默的看着王美慧。
王美慧继续说着:“你是不是被他要挟了?还是你有什么短处被他揪着?他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我这么多年对他还算不错,后妈还能怎么样!我谁也不亏欠!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周洁伶眉头紧锁听着王美慧的话,渐渐按捺不住了,她凑近王美慧,直视着她那双和自己酷似的眼睛,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耳语般的诘问道:“你真的‘谁也不亏欠’吗?”
王美慧登时一阵怔愣,眼睛直直的瞪着女儿。
她气息开始紊乱,试探的问道:“你想说什么?”
一向有些怯懦的周洁伶不知哪里来了勇气,一直没有错开视线,她想要仔细看看,想从王美慧的眼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与悔恨,她一字一顿的重复道:“你真的‘谁也不亏欠’吗?”
王美慧发作了,但她似乎很畏惧似的,也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怨毒的呢喃,“你在怨我!你是不是在怨我!你觉得是我逼你嫁的?不,不是我!是何肃!”
她恶狠狠的锤了一下桌子,咖啡碟一阵抖动,发出有些尖锐的轻响。
“是,我承认,我当时觉得你忍一忍就过去了,嫁给严昭平虽然委屈,可没办法,何肃处处跟我作对,他那时虽然年纪不大,可手腕不少,何政又那么看重他这个独子,我怕我真的因为他进不去何家的门,那就全完了,你弟弟洁民那时已经快不行了,他一周四次透析,把我都榨干了!但我一直咬牙坚持着,你们没爸了,可我要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看看,我王美慧能生就能养!我自己的儿子,我砸锅卖铁也要救他的命!可骨气不能当钱花啊!钱还是不够啊!洁民的腿都烂了,我是他妈,我看着心里太疼了!”
王美慧的眼里噙了泪,周洁伶心底却一片凄凉,她刚才想问的问题其实不是为了自己,她想说的意思是:你真的‘谁也不亏欠’吗?你不觉得自己亏欠何肃吗?!你恶毒的害死了他的母亲啊!
可王美慧考虑的人里,从来就没有亲人以外的人。
她在王美慧的眼里没有找到哪怕一丁点的悔恨和负罪感,她只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只看到了自己的艰难。
周洁伶彻底失望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蒙上了一层心灰意冷的阴翳。
“我没有怨过你,我只怨自己,我是心甘情愿的嫁给昭平的,因为我有罪,”她定定的说着,眼睛盯着王美慧,声音一点点降了下去,化作了微弱的气音,“我是杀人犯的同谋。”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一字不落的敲击在王美慧的耳膜上,振聋发聩。
王美慧愕然了,她的眼泪没有来得及流出来,就被周洁伶的话语吓得烟消云散。
她本来激动的情绪立即跌入了深渊,反而平静了下来,伸出手想喝一口咖啡,手却不由自主的颤抖,她的脸有些痛苦的扭曲了,咬着牙用尽全部力气,才对女儿挤出一句:“你疯了!”
周洁伶眼神空洞的看着母亲,说:“我是疯了,当年居然会为了一己私利对你说出那种话。”
那时,宋殊音病情反反复复,周洁伶和王美慧就跟着揪心,她们焦急的、热切的期盼着新生活的开始,宋殊音却一直阴魂不散,在病榻上苟延残喘。
于是她无意中对王美慧说道:“要是那个女人的药都没用就好了。”
王美慧那时候仿佛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神情,直到现在,周洁伶回忆起来,还会不寒而栗。
自己催生出了怎样一个可怕的念头啊!
王美慧嘴唇微微发白,一边的嘴角不停的抽搐着,她声音微弱却坚定的说:“我没有什么罪!宋殊音本来也要死了,她的癌症发现时就已经是中晚期了,怎么治也是活不了!也就是何家财大气粗,不把钱当钱,一直给她吊着命。再说,你以为她天天在病床上苦撑着好受吗?她也很难受!她疼得天天打吗啡!我只不过是让她走的利索点儿,还少受些罪!”
周洁伶每听一句,心里就凉一分,她心里的失望变成了绝望,胸口里凉透了。她看了王美慧许久,王美慧也一直没有错开眼,母女二人之间仿佛在用眼神进行一场角力,这是一场未泯的良知和熏心的私欲间的角力。
周洁伶的手机突然划破死寂,响了起来,她如梦初醒般的出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是眉姨打来的。
严昭平术后恢复的药快吃完了,眉姨托她去大夫那里再开一些回来,周洁伶答应了下来。
周洁伶接完电话后似乎很疲乏,和王美慧的一番问答似乎耗尽了她身体里的全部力量,她慢慢站起身,留下一句“妈,我家里有事,先走了。”,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咖啡厅。
而王美慧还坐在那里,看着女儿走出幽暗的咖啡厅,走进了外面明媚的阳光里,而她桌子下面的手一直都在微微痉挛着。
等到周洁伶从医院取了药赶回家,刚一进门,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说话。
有何肃的声音,她放下东西走近卧室把门打开,就看到何肃正坐在严昭平的床前,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在和他们聊天。
她忍不住盯着那个女人看了看,因为何肃来看严昭平从来没带过外人来,她不禁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