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从那日孟芜和何肃确定了交往的关系后,孟芜就一直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欢欣之中,天天眉开眼笑的,说话的声音都柔了三分。
白天孟芜坐在办公桌前,手托着腮乐吟吟的看着外汇行情,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还时不时的晃几下脚踝。
她桌子上也见不到咖啡了,同事问她怎么突然就戒了,她回答说□□刺激皮肤,原来的杯子里泡上了粉红的花果茶。
小胡走过来递一会儿开会的资料,她伸手接过后朝人家甜甜一笑,还客客气气的道了句“谢谢”,小胡没见过她这么温婉依人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开始疑心孟芜是不是打算改头换面,重新树立个人形象了?
小胡暗中打量了孟芜几眼,就偷偷戳了戳坐在一边的老陈的胳膊肘,“总监,孟姐这是怎么了?笑得怪渗人的,都好几天了。”
说着说着,他又朝孟芜那边瞄了一眼,而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来了劲头,“哎!总监总监,咱们,咱们是不是要涨工资了?!”
陈平有些嫌弃的瞟了他一眼,继续敲着他自己那台有些卡顿的笔记本电脑,“哪来的涨工资一说?你小子天天不干活,就知道领工资!你知道你上次那份报告写的有多烂吗?报表里现成的数据都引错了!没上过大学的都能写得比你好,快踏踏实实的学点什么、干点儿什么吧!别总惦着你那点儿破工资!”
小胡挨了数落,趁老陈不注意,偷偷撇了下嘴,“那孟姐高兴个什么啊?跟中了彩票似的,看得我都想跟着乐乐了。”
“呵,”老陈从屏幕上抬起眼,扫过孟芜的笑脸,“人家就是中彩票了,还特么是特等奖!奖金二百二十七个亿!”
小胡也跟着哼了口气,他听出来老陈是在拿自己开涮,心里暗骂这个满面油光、肥头大耳的头儿实在不好相处,两个人平日里聊着聊着话就不对味了,跟抬杠似的,所以小胡总感觉老陈看不上自己,没事就喜欢拿话来压压他,尽管没什么意义。
可小胡没有听出来的是,这笔‘奖金’有零有整,不多不少,刚刚好好就是何氏的市值:二百二十七个亿。
小胡听不出来数字的含义,自然也没能理解老陈的隐喻,他只是不太高兴,他参加工作也快一年了,一年的时间不能让一个人变成职场精英,却足够让当初唯唯诺诺的小伙子涨点儿脾气,他故意不客气的甩甩头,没再言语,又回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去了。
老陈若有所感的叹了口气,不过倒不是因为小胡那还很幼稚的反抗心,而是因为那边笑得比春光还灿烂的孟芜。
老陈眼睛回到了屏幕上,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数字,心里空落落、阴蒙蒙的,有些感怀。
他跟这些数据打了半辈子交道,刚工作时还觉得无聊透顶,总盘算着换到领导岗,想跟人打交道。可现在人过中年才恍然大悟,跟实实在在的数字打交道才是最简单、最轻松的了:人哪有数字实诚?
他猜到孟芜心里的喜事肯定和何肃有关,也猜到她现在应该是何肃的女友了。
其实不止他,整个办公室的同事里,差不多有点儿阅历的都明白了,哦,小胡这种没什么脑子的除外。
想到这,老陈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抿着嘴瞪了小胡一眼:这个没眼力见儿的!
小胡察觉到了老陈有些严厉的瞪视,吓得脊背一颤,立马老实多了,把翘着的腿慢慢放下,换成
了最规矩的正坐,手里胡乱抽过来一份资料,装出勤恳工作的样子。
老陈把目光收回来,继续盯着数据,却早已心不在焉。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对孟芜的态度大多都是羡慕、嫉妒,有几个何氏的年轻女职员已经开始偷偷观察孟芜,那忿忿的眼神分明在说:她也没多漂亮啊!怎么就是她呢!怎么会轮到她呢!
可老陈心里的却是担忧,他觉得何肃这人摸不透。
那天何肃是故意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态度亲昵的和孟芜讲话的,也是故意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受伤与孟芜有关的事抖落出来,至于替孟芜着想的推荐酒店,那就更是故意为之了,这些老陈都看在眼里,但他当时搞不清何肃的用意。
直到那天看见孟芜带着一副明显与他们工资水准不搭的钻石耳钉,他心里的迷雾立即四散开来:何肃在逼宫。
他故意让所有同事都知道自己与孟芜关系暧昧,故意让所有人去猜,去揣度,让孟芜变成他的‘绯闻女友’,让花边新闻和闲言碎语遍布办公室的每个角落,目的是给孟芜施加压力,让她投入自己的怀抱,或者说,是加快她靠近自己的速度。
这一点,老陈的见解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何肃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
孟芜刚进公司那会儿就在老陈手底下干活,他还是带着她的师父,看着孟芜从刚出校园的小姑娘,一点点成长成能独当一面的职场人,老陈心里还是有几分欣慰和自豪的。
这种欣慰和自豪感让老陈对孟芜一直与对普通后辈不同,多了一份亲近和不自觉的关照。
再加上老陈自己也有个女儿,虽然比孟芜小很多,可他还是能在孟芜身上依稀的看到自己宝贝闺女的影子。
所以老陈总是忍不住想提点她,让孟芜少走弯路,少吃亏。
可眼下这事与工作不同,这是孟芜的私事,老陈不能管,甚至连提醒的立场都没有:他跟孟芜非亲非故,哪里管得着人家和谁谈恋爱呢?
不过老陈也不是完全的客观中立,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何肃,加上最近何肃找到他谈的事情,他就更不明白何肃的用意了。
老陈的笔记本半天也没加载出页面,他干脆全部退出关机了,屏幕暗下去的一瞬间,上面映出了何肃助理小马的身影,他正巧路过外面的走廊,西装笔挺,步履稳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资料夹。
小马是何肃的得力助手,那天何肃找自己谈话时,他就坐在一边,虽然老陈没有朝他的方向看,但能感觉的到,这小子一直在观察自己,何肃这个阎王难捉摸,他手底下的小鬼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一仆一主那天一唱一和,虽然话说的客客气气,还给他画出一片海市蜃楼般梦幻的职业前景,可那阵势分明就是逼迫自己:你做就留下,不做就趁早滚蛋!
老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自知他真是没那个本事,干嘛要赶鸭子上架呢?
难不成他是故意挤兑我?
老陈这两天总是忍不住这么想。
老陈实在摸不清哪里得罪了何肃,可说是得罪也不应该这么报复吧?毕竟关系到何氏的利益,还是说何肃宁可牺牲何氏的利益,也要整自己?这怎么可能呢!
老陈想不通,他揉了揉脸,愁容满面的按下开机键……
周六晚上,孟芜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一会儿去看她,回家吃晚饭,电话那头的冯芝兰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孟芜特意绕道,去给妈妈买了点东西,而后就提着几大兜子水果、排骨、两条桂鱼和一大袋铁皮虾去了冯芝兰那里。
门铃响时,冯芝兰正站在饭桌前摆盘,她做了一桌子菜,都是孟芜喜欢吃的。
冯芝兰擦擦手,连忙喊着“来了,来了。”,就跑去给孟芜开了门。
“妈,东西太多了,不好拿钥匙,你先接一下东西,哎哟,这塑料袋子勒得我手疼。”
冯芝兰笑着把一袋袋东西提进了屋里,“买什么东西,我这里又不是没有卖的。”
“你这里离大超市坐公交都得三站地,多麻烦啊。”孟芜揉揉被勒得发红的手指,还吹了吹,然后就坐到了鞋凳上去换鞋,“我正好路过,就给你买了点儿带过来。”
冯芝兰笑笑,俯身帮孟芜把几缕头发捋到耳后,“你上哪里路过啊,明明得绕远路特地跑一趟,这孩子尽说胡话。”
孟芜撅噘嘴,“哟,我妈这么精明呢!”说完就也跟着笑了。
饭桌上,母女二人免不了的聊起了高善冲的事。
“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冯芝兰看看孟芜,“还是你姐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高善冲居然追到学校去了,还闹了一场。”
孟芜说:“我不是怕您担心嘛,事情也解决了,还说什么。”
冯芝兰叹了口气,“唉,这人都是怎么了,自从知道他在外面……唔……自从你姐和他分开以后,我就总是想,当初你姐姐第一次带他来咱家那会儿,老老实实的一个小伙子,人也和气,不言不语的,看着就实在,是能过日子的人,唉,没成想啊。”
“妈,我觉得我姐有一句话说的对,”孟芜给冯芝兰剥了一只虾,放到她碗里,“她说‘以前是我们不够了解他’。”
“什么意思?”
孟芜想了想,“这人的脾气秉性啊,有时也和所处的环境有关,怎么说呢,他当时刚跟我姐结婚那会儿,骨子里也未必是您说的那种‘老老实实’的人,可当时他不老实又能怎样?他那时候就是个一穷二白的小技术员,不踏踏实实过日子,还能有什么想法?”
孟芜哼了一声,有些鄙夷的梗梗脖子,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边,“可现在不同了,他苦熬了十几年,变成了部门里数一数二的工程师,工资翻了七八倍,手头一宽裕,本性就显露出来了,再也不用夹着尾巴做人,这脾气当然见长,脑子里也就蠢蠢欲动喽!”
“你说的对,人还真是都这样,都这样啊。”冯芝兰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不说话了。
孟芜明白,包括在这个‘都’里面的另一位,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个赌棍的爹,孟延军。
她对这个父亲几乎没什么印象,毕竟他离开家那会儿,孟芜才五岁多,什么都不懂,也弄不清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妈妈和姐姐那时总是哭,姐姐是躲在被窝里哭,妈妈是闷在厕所里哭,各哭各的,哭完了再都顶着一副笑脸出来,接着该念书的念书,该做饭的做饭,然后两人再一起哄自己玩。
后来她稍微长大了一些,也问过孟延军的事,可冯芝兰只是看看她,叹着气说:“问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你那时太小,自然不记得,不记得也好,不记得就不难过了。”然后继续低头干家务;孟菁则是闭口不提,孟芜要是问得急了,她就搪塞一句“你问妈去吧。”
孟芜酝酿了一会儿,觉得今天是个把事情问清楚的机会,就瞄了冯芝兰几眼,鼓起勇气,试探性的问道:“他也是吗?”
“谁啊?”
“我爸。”
冯芝兰有些发怔,看着孟芜,嘴唇张了张,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孟芜有些后悔,心里开始埋怨自己:多这句嘴干什么!这不是惹事吗?本来好好的一顿饭,都让这两个臭男人的破事儿搅和了。呸呸呸!死渣男都给我滚一边去!
就在孟芜以为不会听到回答的时候,冯芝兰用勉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是啊,你爸也一样,本来好好的,他在单位里升了副科长,我单位开了三产,工资年年涨,日子眼见着越来越好了,他却去赌了。”
孟芜很少听冯芝兰讲孟延军的事,一时没忍住好奇,“他赌的什么?怎么赌的呢?”
“一开始是小打小闹,只是和同事、发小打牌,输了赢了也就几块钱的事,可后来,他家一个老邻居介绍他去买□□,数额就渐渐大了,最后,他认识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无业游民,他们直接带你爸去了城郊结合部的地下赌场,一把就能赌成百上千,那时才赚多少啊,他连你爷爷的一套房子都赔进去了!”
孟芜皱着眉,闷声听着,冯芝兰不再继续往下说了,隔了一会儿,孟芜问道:“后来呢?”
“后来……”冯芝兰抬眼看着一桌子的饭菜,眼神却开始放空,仿佛隔着饭桌又看到了过去,看到了那个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下午。
她的语调有些发颤,声音也开始变得有些死死气沉沉,仿佛在复述一个遥远的噩梦,“那天下午,我单位开完会,想回家拿点东西,到了楼梯口就看见咱家门大敞着,屋子里柜门抽屉也都开着,东西翻得一地都是,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了,我吓坏了,跑下楼就要报警,可邻居把我叫住了,说刚才咱家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响,人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打开门看看,结果就看到你爸在屋里,也不关大门,一通乱翻,敛了个小包袱就头也不回的冲下楼走了。”
孟芜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整又直白的听到当时的情形,她看着冯芝兰:“那,那他都拿了什么?”
“他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就留了一个他不知道密码的存折,里面只有二百块钱。”
母女二人都不说话了,孟芜看着饭菜,却没了胃口。
很多年来,孟芜虽然装得浑不在意,可心里却一直很想多了解孟延军一点儿,虽然长大后的她明白,自己这个爹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者说,他就不是个东西,可毕竟是个爹,她总觉得有些割舍不下。
可她现在却很后悔,干嘛非得问呢?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搞清楚这些又有什么用?只是知道了自己在人家心里的斤两:她们娘三儿捆一块,都换不回他爹一个浪子回头。
二百块钱,一个男人,就留给相濡以沫十余载的发妻和两个血脉相连的骨血二百块钱。
孟芜觉得自己被孟延军像破布一样狠狠的抛弃了,而且临了人家还拿这破布擦了擦屁股,把一屁股的赌债擦掉了。
孟芜还觉得自己被他狠狠的羞辱了,她觉得自己每次怀念那父女间的海边嬉闹、努力寻摸的每一丝温情,仿佛都是在打自己耳光,真贱!
她把下嘴唇咬得发白,饭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头,这个拳头又小又单薄。
“都过去了,现在我就当这些都是个故事。”冯芝兰最先打破有些窒闷的沉默,她伸手抚上了孟芜紧绷的背,“我们还跟故事里的人较什么真呢!”
孟芜鼻子里有些酸胀,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可她不会哭,她执拗的觉得,事到如今再为了孟延军哭,是轻贱自己,也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姐姐,更对不起冯芝兰。
她用不大的手掌包住了冯芝兰更小的手,把头轻轻靠在了她瘦得硌人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