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午后天气阴沉, 桑萸搭地铁到家时, 暮色已四合, 空气像是融入了墨。
顾寅眠今日有公事,桑萸同苏小灿夫妇吃过晚餐,独自回到卧房。
她在找她的药瓶。
是上次医生开的调理她身体的药。
许是今天刚见过方槐安,又或者明日要去拒绝潘教授留学的事情, 桑萸莫名地魂不守舍。
她记得,今早服用后她便将药瓶随意放在床头柜。
怎么没有了呢?
难道顾寅眠帮她收拾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检查完她这边,桑萸绕到床榻另畔,抽开最底处的抽屉。
这里面装的是些维生素之类的保健品,还有顾寅眠偶尔看书佩戴的眼镜等。
顾寅眠比她更擅长整理。
抽屉里井井有条,各类药瓶都摆放得很整齐,一目了然。
瓶瓶罐罐有些虽与她的药类似, 但好像并不是。
桑萸仔细寻找辨别,她正想把手中的棕色药瓶放回远处, 突然意识到了些不对劲。
棕色药瓶周身全是英文,除颜色外形, 一眼便能认出与她药瓶之间的区别,但是——
看着密密麻麻的英文注释,桑萸愣了下。
许久,睫毛才不可置信地眨动一次。
耳畔有瞬间嗡鸣, 桑萸仿佛听到有风从她脸颊呼啸而过,但窗门紧闭,哪儿来的风?
桑萸僵硬起身, 她握紧药瓶,呆呆走到电脑前,手指滞缓地敲动键盘,她输入药瓶上的英文名字,点击“enter”键。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
果然,果然是男性口服避孕药。
产地国外。
国内并不销售的那种。
大脑陷入空白,桑萸沉默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行行字在她眼前浮现,她好像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避孕药吗?
仿若一台枯朽的机器,桑萸动作延迟地打开药瓶,轻晃了晃。
能看出,顾寅眠应该有定期服用。
难怪,难怪上次全家人都沉浸在误以为她怀孕的激动欣喜中,只有顾寅眠态度淡定,他并不太相信她怀孕。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吗?
僵坐许久,桑萸游魂般将药瓶归置原位。
她面无表情倚在窗框,今夜没有月,万物都被黑暗笼罩,像是有头恐怖的怪兽静静蛰伏着,有种令人说不出的压抑。
顾寅眠究竟在想什么呢?
她真的猜不透。
桑萸垂眉,长长睫毛覆住眸中涩意。
她曾很小心暗示过顾寅眠,说她是想生个宝宝的。
顾寅眠当时是什么反应?如今想来,他的态度一直都不热切期许,是她没有察觉。可他们还没结婚前,顾寅眠急着结婚,孩子不就是其中一个原因吗?
是他说她合适的。
那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考察后,他觉得她年纪太小根本照顾不了孩子吗?
还是顾寅眠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同她生孩子了?
所有消极的灰暗的情绪如涨潮般涌来,几乎将桑萸湮没。
她努力在深水中挣扎,想要浮出水面。
顾寅眠待她那么好,他给她独一无二的婚礼,在她难过时为她撑腰,为她买下老家旧房……
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甚至他经常都让她以为,他好爱好爱她。
所以别慌,别慌。
桑萸捂着胸口难受地深呼吸,可睫毛还是很快被染湿。
该问问他对吗?
当然应该问的。
无论怎么害怕怎么尴尬,她都需要结果和答案。
二月乍暖还寒,窗外的风忽然变得凛冽。
桑萸不知在窗下站了多久,终于听到汽车驶入庭院的声音,是顾寅眠。
她心跳在这刹那,快得仿佛要炸开。
不是紧张,而是恐惧。
等待究竟能有多漫长,又能有多匆促,桑萸终于体会到了。
当她下定决心鼓足勇气时,每一秒仿佛都无限延长,她久久都等不到顾寅眠出现。
当她犹豫不安想要退缩时,每分钟却又都走得太快,她根本还没做好准备,那扇门却被一双手推开。
顾寅眠回来了。
桑萸双臂环胸,以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紧紧抱住自己。
她的手,她的足尖,她整具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在颤抖。
没关系。
别慌……
卧室冷寂,并未开暖气。
顾寅眠蹙了下眉,他望向窗框边纤瘦的身影,眸中浸着柔软,语气却是嗔责的:“怎么穿那么少?不是让你不要等我回家,先睡吗?”
桑萸压制住颤栗,尽量平静说:“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哦了声,思及什么,顾寅眠眸色蓦地深邃,他脸上笑意变淡,周身都氤氲着严肃正经:“我也有事要同你说。”
桑萸莫名松了口气:“你先说吧。”
走到床边,顾寅眠背对她,他褪下风衣与西装,语气是那种随意的仿佛像在谈论天气的腔调:“听说学校要送你去巴黎美院深造,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去吧。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
桑萸陡然回头,她睁大一双杏眸,定定望着顾寅眠修长的背影。
“你怎么知道的?”
“我如何知道不重要。”顾寅眠从衣柜取出家居服,“你不该瞒我。”
“不该吗?”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顾寅眠眉头深锁,他心平气和说:“桑萸,爷爷我们会照顾,没有你,很多事情不会有任何变化,我知道你放不下,去国外后,你可以趁假期时常回来,我空闲时,也会去看你。”
桑萸整个人都沦陷在极度的错乱中:“我不去。”
顾寅眠动作戛然而止,他眉眼划过一丝不忍,嗓音却很冰冷:“你必须去。”
气氛孤寂。沉默半晌,桑萸才抬起那双微红的眼,她攥紧拳头问:“凭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决定,我不去就是不去,你凭什么让我必须去?顾寅眠,我又不是你的洋娃娃,你不能控制我。”
顾寅眠倏地侧身,小姑娘站在窗下,脸颊泛红,眼眶更红,她浑身好像都在微微发抖。
这是第一次。
她理直气壮地质问他瞪着他,同他争辩。
但顾寅眠现在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他视线凝在桑萸脸颊,薄唇微启:“我就是不想再控制你,才让你去。”
尽管不想承认。
但他一直都在控制她。
他的自私,她性格上的软肋。
才会让他们顺利走进婚姻,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桑萸,”顾寅眠远远望着她,眉眼仿佛笼着淡淡的雾,“爷爷的身体你别担心,我会及时把爷爷情况都汇报给你,绝不隐瞒。还有我,无论你离开西锦多久,我都会等你。我是你的,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所以别害怕,别担心,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绝对不会背叛你,好吗?”
“我不去,我真的不想去。”怔怔望着顾寅眠,桑萸后背抵在窗框,她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
“不肯相信我吗?”
“我只是不想去。”
“是吗?”顾寅眠轻笑一声,缄默片刻,他侧眸望向窗外的漆黑,终于开口,“上次顾棠梨的事,你让我明白,我应该尊重理解顾棠梨的决定,让她去走自己想走的路,而不是为她做一切认为对她好的决定。你也是如此。桑萸,你知道我如今最害怕什么吗?”
桑萸茫然地望着顾寅眠,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好像隐约看到了他眼底的彷徨痛苦与难过。
顾寅眠不敢再看她,他静静道:“有种鸟,主人很欢喜它,便将它日夜关入笼子,舍不得放它离开身边。可有天,主人想让它去寻找天空与自由,笼门打开,鸟儿却一动不动,它有翅膀,但它并不想飞出窗外。或许是习惯,或许是对主人的眷念和爱,它不再需要外界的鸟笼束缚,它自己心里就有一座囚牢,它这辈子,永远都再走不出这里。”
桑萸:……
听得满目怔怔,桑萸有些难堪和狼狈。
那只鸟是她吗?
顾寅眠是想说,她为自己画地为牢,想把自己永远都困在他身边吗?
后背传来刺骨的凉意,桑萸下意识便想否认:“我没有。”
她没有的。
顾寅眠眼睛刺疼难忍,他并不想戳痛小姑娘的软肋,可一如上次,只有这样,她才能在痛苦之后逐渐有所改变。
方槐安说得对,如果他爱她,就应该给她勇气力量和信心,去追求她人生更多的可能与价值。
仓促收回望着顾寅眠的视线,桑萸慌乱地揉眼眶,她没有的,她才不是这样的。
不想去国外,有很多原因啊。
顾寅眠凭什么说她是因为他?
室内所有的空气仿佛都在扭曲。
桑萸用力抓住手边窗帘,她好像快要窒息在这股氛围里。
她得离开。
她没办法再同顾寅眠共处一室。
她需要暂时的宁静……
“你要去哪里?”顾寅眠看小姑娘踉跄着想要离开,踱步挡在她身前问。
“我想回学校住几天。”眼神躲避,桑萸咬住唇,窘迫地答。
顾寅眠静静望着她:“太晚,你别出门,我走。”
将要离开房门之际,顾寅眠回眸,叮嘱她说:“桑萸,你要明白,我们不是在冷战,我们只是互相给彼此冷静思考的时间。两天后我再回家,这两天好好照顾自己。另外,留学的事,再仔细考量下。”
空荡荡的房间,桑萸独自站了许久。
窗外忽然有车灯光束一闪而过。
如梦初醒般,桑萸着急地拉开门,飞快奔下旋转楼梯。
漆黑如墨的夜幕,顾寅眠的车已然穿过庭院树木,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冷风灌入领口,桑萸披散的发被吹得凌乱。
她站在台阶之上,好久后才恍惚想起,避孕药的事,她好像还没问过顾寅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