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尘世恩情今宵定
(一)
马车走了几十里,把晓芙送到下一个镇上,晓芙便让车夫回汉阳了,自己雇了马匹继续东行,因之前一路上生出的风波不少,她仍旧换了男装走。过了两日,她在黄州的一家酒肆里吃中饭时,来了几个强壮的大汉,他们一进门时整个店里瞬时鸦雀无声了,晓芙听他们在自己身后的桌边坐了,微微转头向后望了一眼,见他们虽身形高壮,却不似那些莽夫粗汉,她并不愿惹事,赶紧转过头去继续吃饭了。
谁知片刻之后,她竟听见那几人低声交谈中似有“杨逍”二字,晓芙大惊,也不知这几人与杨逍是敌是友,此时店内人声又嘈杂起来,好在晓芙坐地离他们近,便借着饮茶,微微仰头仔细听着,隐隐约约听到几句“王爷”、“这下可好”、“这药厉害”的话,她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暗想杨逍怕是遇上了麻烦,果然,背靠晓芙坐着的那人略升高声音说了句:“杨逍这回可栽在咱们手里了!”,另一个人赶紧呵斥了他一句:“低声点,别叫人听了去!”,“这有什么怕的,他如今中了咱们特制的毒药,若不服解药,被人救出去几天后也得死!”,晓芙感觉到他在说这话时,轻轻在腰间捏了捏。
“老板,结账。”,又略略坐了片刻,晓芙把一块碎银子拍在桌上走出了店门,见门口果然停着一辆木质的马车,封地严严实实,窗也不开,门也锁着,几匹马拴在边上,另有几个同样身形结实的人守着,坐在马车边吃干粮,却不进店内去,晓芙暗暗点了点头,随即躲在墙角,见店内几个人出来后,他们又一齐往东北方向去了,她便悄悄在后面跟了,好在这一路上行人并不少,她单人匹马,并未引起那几人的注意。
临近傍晚,那几人找了个镇子投了宿,晓芙怕他们怀疑,只找了斜对过的另一家店投了,此刻她心里已经大致确定,杨逍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说不定就在那车里。之前她虽有意要躲着杨逍,却无论如何不可见死不救,且听那几人提到什么“王爷”,想来抓住杨逍的是元朝廷的人了,若不管他他必死无疑了,若想救他,凭自己的武功,看来是半点奈何不了那几人的。如此着急一夜,晓芙没想出一个主意,只得早早地起身盯着那几人投宿的旅店看了,待他们一动身,她便也骑马上路了,想着无论如何先跟着他们再说。
行至半路,晓芙忽然瞥见路边一抹淡紫色,她微微一怔,立即下马细细看,随即大喜起来,那路边生着的果然是飞燕草。晓芙在峨眉山生长多年,认得许多山中的草药,这飞燕草是毒药,开着紫色的花,从前晓芙误采回了房间,好在师父发现了,叫她扔了出去,说这草全株都有毒,误食会使人呼吸困难,神经麻痹。这草在峨眉山上不难找到,大概此地山地环绕,刚好形成个阴湿的山谷,故也生出不少飞燕草来,这可帮了她大忙了。晓芙心中有了主意,从包袱里拿出个手帕来,连根采了一多把飞燕草,骑着马选了小路赶到前面去了。
那几个护着马车的大汉行至午间,见前面有个卖茶水吃食的摊子,停下车马来准备打尖,店内一个老汉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问到:“几位来点什么?”,“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我们这山野小店,没什么细致的吃食,几位爷如果不嫌弃,我家老太婆在家常泡给我喝的草药茶给您来一壶,喝了生津止渴,最适合行人,我早起刚炖上的一锅肉汤,给几位盛几碗来。”,“还不快上,啰嗦些什么!”,那老汉听了,连忙去厨里准备饭食,一会儿提着一瓦罐茶水几个茶碗上来了,紧接着又端了几碗肉汤并一筐子炊饼来,那里面的肉都是大块大块的,让人看了不住流口水。那几人喝着茶,说这茶味道果然不错,似有一股别样的清香,“我们村户人家,平时采些花花草草泡在茶水里喝,能治百病,几位爷喜欢我再给你们添点。”,说着又烧水泡了一满壶茶上来。那几人继续吃着喝着,慢慢都感觉到不太对劲,一人忽然把桌子重重一拍说到:“老东西!你这水里放了什么?!”,然后身体一歪,重重倒在了地上,其他几人见状,也都警惕起来,可还来不及起身,就都晕倒了,那老汉见状也大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此时,晓芙从茶水摊旁的茅屋内走出来了,一只手擎着剑,一只手抓着个老婆婆,她见了眼前的情景,先是在那人群堆里找到了昨日坐在她身后的大汉,果然在他身上搜出一瓶东西来,又在另一人身上寻到了钥匙,把那马车的门打开一看,里面躺着的果然是杨逍。
晓芙回过身,对旁边吓呆了的老夫妻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到:“老爷爷,老婆婆,刚才多有冒犯,对不起了,我也是为了救人,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的。”,说着她又从腰间掏出来几锭金子,递给那老汉说:“这些人中了毒只能昏迷大半日,一会儿他们醒来,想必二位说不清楚,这几锭金子您二老拿了出去避一阵子,记住往西南边走,万不可向北走。”,那老夫妻二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互相望了一眼,仍旧不敢去接那金子。面前这少年来地奇怪,今日匆匆跑到他们茶水摊前,他们只当他是来寻东西吃的,谁知他竟挟持了这老婆婆,又威胁那老汉把他给的花泡进水里,剩下的叶儿杆儿煮进肉汤里,一会儿依他的吩咐卖给几个驾着马车过路的人喝,如今他又恭恭敬敬地递了金子过来,他给的那几锭金子,可是够他们庄户人家活几辈子也有余了!“二老快接下。”晓芙见他们一直不动知道他们还是害怕的:“我今日为救人连累了你二位,心中不安,二位拿了这钱逃出去好有个傍身的。”,说着便将金子塞进了老汉的手里,转身去马车上扶杨逍去了。
那老夫妻二人无儿无女,年景不好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物件,如今遇到这事,白白赚够了几辈子的花销,且看晓芙原本不是个坏人,回过味来竟感觉撞了大运,那老汉连忙叫自己的老太婆去屋里收拾几件随身的衣物,自己来帮着晓芙把杨逍扶了挂在马上,茶水摊子也不管了,带着自己的老太婆往西南方向逃命去了。
(二)
晓芙带着杨逍很是不便,赶了一些路,找到一个村子,又怕前去投宿惹人怀疑,只好找了村外的一处破庙把杨逍藏了,自己装作过路人的模样,去附近的农家买了些东西,怕那些人寻来,火也不敢生,借着月色用稻草给杨逍做了个垫子,自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晓芙掏出从那些人身上找到的小瓶子,却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解杨逍身上毒的解药了,她想给杨逍吃,又怕反而害了他,踌躇良久,最后化了一些粉末进一碗水里,想着若是解药,必然是无害的,若是毒药,便当自己运气不好,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片刻之后,见没有半分不适,这才又化了一些药粉在水里,一点一点喂杨逍喝了。又过了两个时辰,虽不见杨逍醒来,但晓芙听他渐渐有了呼吸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才微微放了心,又喂了些白水给他喝了。晓芙既担惊受怕了大半日,又有此番奔波,也是累极了,她见杨逍睡地很熟,就抱着剑靠墙睡了。
半夜里,杨逍恍惚间醒来,眼前黑漆漆一片,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道自己如今在泰永王府的密室里,或者是已经到阴间了,他再次闭上眼定了定神,手却触摸到自己身上似乎是盖了一件女孩子的纱衣,干干爽爽的,还带着点香气,再睁开眼睛,却借着微微的月色,看见了身边靠着墙熟睡着的晓芙。“纪小姐?”,杨逍心头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腹中却痛得厉害,他走近晓芙身边看了一眼,听到她微微喘着气,月色下她的脸尤其白,嘴唇紧闭着,像是累极了的样子,杨逍见果然是个活生生的晓芙在自己面前,一时激动,伸出了手想要碰碰她,忽而反应过来,又把手收了回来。他走到屋外去,见四周古树残枝略显荒凉,夜空中布满了乌云,近处村落里微微传来几声犬吠,想着自己如今大概已脱了困境,又强忍着痛走回庙内,见晓芙刚刚就这样坐在他身边睡了,他虽不知前因后果,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得救必定跟晓芙有关,心里莫名感动起来,想着晓芙这么睡着不行,把她先前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轻轻给她盖了,他还是有些虚弱,一躺下便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还是杨逍起得早些,晓芙醒来时,他已经借着微微的晨光,开始运气疗伤了。“呀!你真的醒过来了?!”,晓芙见这般情景,不由惊喜地叫到,杨逍冲她微微笑了一笑,问到:“我捡回一条命,请问可是纪小姐救了我?”,晓芙点点头:“我在黄州遇见几个壮汉,又听到他们的谈话里似乎有王爷,杨逍,中了咱们的毒之类的话,便跟了他们,果然是他们抓了你。”,晓芙素知杨逍武艺高强,便问到:“你怎么会落到这么几个人手里?”,“如今想来,应该是我出了汉阳,他们在哪个码头盯上的我,然后悄悄买通了我船上的人,给我下了毒,那是宫里特制的毒药,无色无味,掺在我的饭菜里,我竟一点没有尝出来。”,“你如何得罪了宫里的人?”,“从前我有个手下,因奉命去做卧底又败露了身份,全家都被当今元帝的亲弟弟,泰永王给杀了,我为了给他们报仇,伤了泰永王手下多位高手,不仅使他能力大为减弱,还丢了面子,他便横了心要抓住我,没想到,这次我大意了,他们竟使出给人下毒这种招数来。”,晓芙听他说了,用手撑着头微微笑了笑:“不要紧,我替你报了仇。”,她把如何救得杨逍的事跟他讲了一遍,引得他大笑起来:“他们向来懂得毒物,但在这花草树木上,自然是及不上在峨眉山长大的纪小姐了,谁能想到一朵花也能让人中毒呢。”,他看着面前的晓芙刚刚睡醒的样子,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踌躇了一下便问到:“对了,纪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和你同路的人呢?”,“我还没找到师姐妹们呢,哪有人和我同路?”,晓芙不知道杨逍问的是殷梨亭,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到,杨逍此刻也暗骂自己多心,晓芙最是守礼谨慎的人,只要还未成婚,多半也是不会和殷梨亭同路的,便笑了笑,说竟是自己糊涂了,也就不再多问。
一会儿,天已经亮透了,杨逍见两人这样干坐着也甚是别扭,便问晓芙:“纪小姐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要不你先走吧,我已经解毒了,现在自己没事,你的恩情我以后找机会报答。”,晓芙没回话,微微想了想,问到:“那你去哪边呢?”,“我也没主意,不过这次终归是死不了的了,我就一个人慢慢走好了。”,杨逍见晓芙思考了片刻,她竟开口说到:“你刚解了毒,一个人不太方便吧。”,“没事的。”杨逍说着就站起身来:“你看我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晓芙赶紧上前想要扶他,碰到他衣服时脸一红,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不劳烦纪小姐,我自己起来。”,杨逍扶着窗沿,慢慢地站了起来。“你还说自己可以呢,这样怎么能行,你要往哪里走,好坏得有个方向呀。”晓芙背过身去对杨逍说到,她听到杨逍似乎微微思考了一会,然后说:“我们明教在桐城有个庄子,有些教内的兄弟守在那里,我过去养一段时间伤便好了。”,“桐城?那还不算近呢。”,晓芙侧过头来想了一想,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杨逍听她带着些故作镇定的意味说:“要不我送你去好了,你到了我再走。”,他也略作惊讶地看了看晓芙:“如此,不是太劳累纪小姐了么。”,“不妨的,你如今功力尚未恢复,一个人多有危险,我去雇辆马车,我们快些走。”,说着晓芙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杨逍站在破庙里,扶着墙痴痴笑了笑,心想这回却是因祸得福了呢。
晓芙回来的时候,不仅驾着马车,还买了些吃喝的东西,她说周围没什么繁华的地方,只得先凑活一下,等找到大一点的城镇,再买些好的。杨逍笑而不语,他上了马车说应该由他来驾车,晓芙却怎么也不肯,自己依旧穿了男装在前面驾车,让他在车内自己运运气,他也就不好推辞了。隔着一张帘子,杨逍听见晓芙在外头赶马的声音,又听见车轮行在路上骨碌碌的响着,他伸手撩开窗帘子的一角,看见道路两旁的树木筛下些碎碎的影子来,不由地竟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感慨来。
(三)
去桐城的这一路上,倒没生出什么风波来,晓芙因担心杨逍的伤势,都是马不停蹄地赶路,晚间他们找到客栈投宿,杨逍担心晓芙即使穿着男装,和他一起去店里面子上仍旧过不去,每次都是叫她先去要房间,自己再去,如此不过几天,就顺利到了桐城了,只是杨逍中的那毒是宫里特制的,当真是厉害,虽已经服了解药,却克制着他体内的功力,仍旧让他时常觉得没有力气,像他这般功力深厚的人,运气调息也还要段时间才能好。
杨逍说的庄子,在桐城城郊的山里,晓芙知道这是明教为了获取消息方便的一贯做法,在很多地方都设了分舵,或是置了产业。那庄子很是别致,虽然地方不大,房子却都是竹子搭成的,院子也是竹篱笆围起来的,周围没有田地,只是连片的竹园,出门不到半里路,便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此时正值夏季,站在竹荫里面,却让人感觉极为凉爽。
杨逍带晓芙进到院子里之后,一个带点藩僧模样的壮汉迎了出来,他微微有些惊讶地叫到:“杨左使?”,又看到杨逍身体似乎很虚弱,便扶过杨逍问到:“您这是怎么了?”,“没事,不过中了点毒,回头再告诉你”杨逍摆摆手说到。“既然你到了,趁着天色还早,我就走了。”,晓芙见杨逍的属下在,自己也不好多留。那藩僧名叫赛克里,跟杨逍的时日久了,杨逍从前对他们兄弟又有恩情,他之前光顾着杨逍,听见晓芙说话,才转过脸来细细打量了她一下,接着在心里暗笑了一声:“这人虽是位公子打扮,却分明是个貌美的小姐。”,他素来对杨逍颇为了解,虽然此刻杨逍没说什么,赛克里却能看出来,那小姐说要走时,左使微微蹙了蹙眉,便走上前去,对着晓芙恭敬地拱了拱手到:“这位公子,我们这边原没几位兄弟,今日我们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办,还非得我亲自去不可,晚了恐怕有些百姓会遭殃,杨左使刚到,按理说我不该走了,可是这件事关系很多百姓,非同小可,能不能劳烦公子在此略照顾杨左使两天,我如今看他甚是虚弱,若公子能施恩,我们明教上下感激不尽,您也好休整一下再走。”,赛克里见晓芙并不答话,又带着询问的意思,叫了声:“公子?”,终于,晓芙沉思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那两三日总该够了?”,“想必是够了。”,赛克里又对晓芙行了个礼,在心里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