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契阔故国景
叶凝依公子清的安排坐在他身侧,北安郡主已笑问:“你就是叶凝?”叶凝施礼道:“见过郡主。”
旁边君昊见状挑眉:“这么有礼,也没见你对我如此。”
“王爷何曾对我有礼过?”叶凝并不惧他,带笑反诘。公子清便顺水推舟:“子瀚向来如此,你便原谅他些吧。”引得北安郡主娇笑不止。
君昊难得的举樽:“倒是我的不是了,先饮致歉!”
一时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叶凝以前只是听过北安郡主的名字,知她是定亲王的掌上明珠,爱游山玩水,一年里有半年是在京外,在京城时也并不张扬。除此而外,对她的人品性格无甚耳闻。
而今见面,才觉她举止之间倒有几分木槿的爽朗,加之长相声音皆是甜美,招人喜爱。
然而毕竟是养尊处优的皇室贵女,虽无凌人盛气,眼角眉梢却难掩傲气,偶尔露出骄横情态,君昊也让了几分。
宴毕,北安郡主执意要去扶归园游玩,借着酒意要让公子清陪着,公子清拗不过,只能随她。
待得两人离去,君昊倚在窗边,笑容美过窗外的一树桃花:“叶姑娘看过那药粉,觉得如何?”
“那药粉从何而来?”
君昊笑着不答,叶凝也不在意:“王爷可知这药粉是邪毒,万一落在有心人手里,怕会天下动乱。”
她这话言真意切,君昊闻之不免吃惊:“当真?”叶凝心下了然。君昊果然并不识得此毒,否则绝不会让她见到此物。
雅间内尚且有酒香弥漫,气氛却忽而严肃起来。君昊收却嬉笑神情,问道:“这药粉究竟是何物?”
“那王爷能否告诉我这药粉从何而来?”
“宫里。具体怎么来的,叶姑娘闻之无益。”
知道这毒来自杞国皇宫,这已足够了。
叶凝理了理思绪:“这药粉名叫眼儿媚,据记载,以前曾在巫夜出现过。平常人误食后会神智尽失,气力大增,不知痛楚,行动如同野人。而且只听主人号令。”
君昊神色越来越难看,良久开口,罕见的严肃:“如果以此集结成大规模的军队,大概战无不胜?”
叶凝点头,室内一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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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归园中,公子清送走北安郡主,回到住处时就见叶凝站在流苏树下,正瞧着一树细白的碎花出神。
第一次相见时,她就是沐着晨光站在这流苏树下吧?他停住脚步看了她一会儿,见叶凝并未发觉,不由失笑道:“这么专心?”
叶凝闻言回过神,见了是公子清,便笑道:“你怎知道我会来?”——
她辞别君昊后便进了扶归园,来到小院时就见有位少女在院中烹茶,笑迎她的到来。紫藤花架下的石桌上摆着一方漆盒,里面是她喜食的甜点,公子清竟安排了人在此候她!
公子清引她往紫藤花架下走着,含笑瞧她:“你若不是有事要找我,未必会来赴宴吧。”
叶凝默认:“你叫我来是有事?”
“也没什么事。”公子清倒了两杯茶摆好,“只是觉得你初来乍到,多认识些人总有益处。不过没想到你和子翰竟已相识。”
叶凝感激他的好意,便将与君昊相识的经过简略说了,只将眼儿媚略去。末了不免感叹君昊的日常用度豪奢。
公子清便道:“子翰在城外还有处水殿,引了温泉的水入内,又都埋了地龙,四季花开不败,且都是名花异种。当年他开山建宅耗资巨大,里面更奢华。”
“他如此挥霍无度,朝中无人弹劾?”
“有人弹劾,郑太后得知后也不过派人来斥责几句,过后还会找个由头赐些宝贝。”
叶凝微微诧异,心念几个转折,明白过来:“郑太后希望他只知享乐挥霍,不思进取?”公子清点头,叶凝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便续道:“若他是个勤政爱民的王爷,恐怕反而会令人忌惮。”
“所以子翰过得其实很艰难。”
略微思索其间关窍,叶凝不由感慨。
两人就着清茶闲聊一阵,刚才那烹茶的女子又送了些果点过来,笑道:“我家公子最近偷懒不爱涂药,叶姑娘你可得帮忙想个法子。”
公子清便向叶凝道:“这是白豆蔻,白掌柜的女儿,现在帮忙管扶归楼的账务。”
叶凝不由将她多看两眼。这位白豆蔻身材娇小玲珑,长得温柔可人,年纪比她只小一岁,却能掌着扶归楼的账务,想是十分聪明。
她便以指扣桌,皱眉道:“他既不爱涂抹膏药,我便开些汤药吧,或许能对他的胃口。”
“那就有劳叶姑娘了。”白豆蔻转而向公子清做个鬼脸,回扶归楼去了。
叶凝来前就已打消所有顾虑,便如实相告:“若我断得没错,你体内的毒应是情九思。这是巫夜所产的毒药,只有各国皇室才可能拿到,令堂若不曾去过巫夜……”她微微停顿,斟酌着词句,公子清已然开口:“那她就是在皇宫中的毒。”
见叶凝讶然,公子清笑出几分坦诚:“从那金珠开始,你便怀疑我身份了吧?猜得不错,我确实出身宫中。”
“就这么……告诉我了?”叶凝生平第一次结巴,这本来算是秘密吧?
公子清云淡风轻:“这事可以算秘密,也可以不算。”他续了杯茶,“情九思能不能解?”
“今天找你便是为此。情九思当然可解,只是得有点情九思做药引。可巫夜早已灭国,想要找到药引,就得从令堂中毒的地方下手。”
“从宫里拿情九思?”公子清语气中的不屑转瞬即逝,只是淡淡道:“这毒不解也罢。就当是纪念吧。”
晚风撩起他的衣摆,他半靠着椅背,神情中的悲伤不易察觉。
那样的情绪叶凝当然有过,她默了默,终是道:“我再想想办法。”
直到叶凝的身影消失在那山水石之后,公子清依旧没有收回目光——情九思?这个名字就连药娘子也都只是耳闻却无从辨别吧?
目光落在桌上,是叶凝留下的一小盒凝花膏。公子清将其凑在鼻端轻嗅,思绪渐渐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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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凝回到住处便同当归收拾行囊,又同林夫人打过招呼,次日清早落了门锁,整装待发。
天色尚早,南曲街上已有人来人往,后巷之中却鲜有人影,只有包子铺的老孙头拉着两只狗绕巷口的大榆树遛弯。
她携着当归走了两步,眼前却忽然轻飘飘落下个劲装的女子,朝她抱拳后,提出想随她一同前往。
叶凝这才知道,公子清不放心她和当归独居,一直派这位名叫秋琳的暗卫保护。
平日里秋琳藏得隐秘,只暗中盯着小院防止再有人夜访屋顶,昨日见叶凝二人收拾行装,探得她要出门后,便向公子清汇报。公子清念及一路暗中保护麻烦,就让秋琳现身。
简短解释完毕,叶凝镇定自然,当归却苦了脸:“那我和姐姐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你都知道了?”
“我是暗中保护,不是监视你们。”秋琳面上表情一成不变,转而问询般望向叶凝。
叶凝想了想,问她:“会认药材吗?”秋琳点头,叶凝便爽快答应:“那便同行吧!”
此去巫夜,不止是为重温故土,她也想采集药材,配点情九思做药引。记忆中那些药材多生于险峻山岭之间,她和当归无法采摘,有了秋琳就会方便许多。
出了云泽一路向西,起伏的山峰丘陵渐少,再往西行百里,终至成片的草原。
艳阳高悬于碧空,苍茫原野间草随风动,起伏成波,现出成群的牛羊,隐约有牧羊姑娘的歌声入耳。
当归是头一次见草原,兴奋劲儿十足。叶凝对这景色也是暌违太久,纵马疾驰之间,生出熟悉的快意——小的时候,母亲常会带她和弟弟去巫夜北境的草原骑马,晚间便宿于帐篷,就着熊熊篝火同族人载歌。
那时星辉漫天,心胸之间无半点烦恼,而今回想,恍如隔世。
杞国西北边有九原九泽十六国,巫夜灭亡后,只余十五国。这片狭长的呼戎草原本是巫夜和那勒、杞国三者分割,巫夜灭国后,杞国在此驻扎一支边军,那勒的游牧部落便向西扩张,吞并了原先巫夜的国土。
穿越呼戎草原,气候又变得温和湿润,到了星宿海,便又是山温水软。
星宿海其实是一方湖水,中有零星岛屿无数,景色极美,本属巫夜所有,而今也渐渐被其他部落占据。
叶凝等人在湖边驻扎了一晚,次日继续西进,沿途皆是陌生的部落散居,不见巫夜旧踪,令人神伤。
行到第四天,虽然土地富饶山水清秀,却再无外族居住,目光所及,不见半个人影。
这里已是巫夜当时的京都,有俊秀的山峦连绵起伏、清澈的河流蜿蜒穿梭,形成一方方小湖清池,美丽如画。
本是游玩居住的好地方,却因六年前那场征战杀戮而令人畏惧躲避——
那时杞国东路三十万大军自云泽向西挺近,南路二十万大军自清阊向北而来,沿途包抄剿杀。巫夜军队力不能敌,且战且退,北边的巫夜人南下援助,最终十万巫夜残军和十五万巫夜国人聚于京都,对抗杞国近四十万大军。
那场战争直至数百年后依然让人不断感叹争论——
巫夜的十万残军经过数次对敌后已疲不成军,十五万国人多是老弱妇孺,却都死守京都,誓死抗敌。
那场厮杀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待得杞军攻近王宫时,巫夜只剩九千人尚存。幼童稚女被巫王强令逃散,剩余的将士妇人焚毁宫室并自刎于王宫内的小镜湖。
彼时,杞国的五十万征伐大军只有八万尚存。
鲜血洗遍城池,尸骨堆叠成山,瘟疫蔓延不去。
整整六年,除了野猫狐兔,无人敢轻易踏足此地。这片地方被冠以另一个名字——鬼城。
六年之后,当叶凝穿行在这破败的焦屋断墙中时,还能看到雨水冲刷不去的血迹和累累白骨。
她下马驻足,望着已成废墟的故国家园,兴复巫夜的念头翻涌而起。
巫夜族人信仰神龟,誓死不弃国土,唯有幼童可以暂离。六年之后,当年那些幼童已长大,却散落四处音信零落。要在何时,他们才能聚在一起,回到京都,在废墟之中重建家园?
叶凝躬身拨开杂草丛,捡起一枚生锈的匕首和旁边的一段指骨,轻轻摩挲之间,湿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