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尘埃落定
自从击溃了王家军,柔邑大军士气高涨,一路攻城掠寨,眼看就要拿下北疆最后一个重镇,直到前方探子来报,青平大将已率大军前来。
赵允躺在榻上小憩,连日急行军已经让他疲惫不堪,眼眶深凹下去,往日的儒雅风范早已消失不见。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马田就匆匆从帐外走进来,禀报道,“殿下,我们离牧野镇已经只有一水之隔,是否要进城?”
赵允不耐烦的睁开眼,翻身坐起来,“柔邑大军有何可惧?”见马田没吭声,瞧了他一眼,又瞟了一眼帐外,“你们都给我退下。”
待帐帘重新掀下,他才压低声音道,“我们先前跟柔邑王达成的协议,你忘了吗?”
马田抬起头,“先前说以北疆十镇换王实性命,如今已有十镇,”他顿了下,忽然打了个哆嗦,“可今日探子从前线回报说还不见退兵的迹象。”
“你说什么!”赵云“蹭”得站了起来,他把手背在身后,不自觉的来回踱起步子,“这柔邑王,好歹也是一国之主,总不能言而无信吧?”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顿住脚,“去,把那国书给我拿来。”
见马田一脸茫然,不耐烦的伸手指了下营帐角落。马田这才心领神会的从一堆衣物中找出一个细长的匣子,揭开盖子,把卷轴铺开在案几上。
上面用柔邑文和青平文分别写了十座城池的名字,末尾签着可颂王和赵允两人大名,还按了手印。
赵允盯着国书又仔细看了一遍上面所有城池的名字,见的确没有牧野镇,手一下紧攥了起来。他收起卷轴,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自从领兵出征,他从未认真思考过应战之法,以为只是走个过场,便可载誉而归,没想到眼下柔邑大军竟没有丝毫后退之势。若只是做做样子倒也就罢了,一旦他真要反悔……他心中一惊,就听帐外响起凌乱的马蹄声,“报,柔邑大军已攻破牧野镇,正淌水直奔帅营而来!”
赵允手上的卷轴“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
北境最后一道防线失守的消息传来时,赵霁的快马刚刚到漳州城外,他勒马停在山坡上,几步开外的长亭里,有人在等他。
听见马蹄声,王慕已经警觉的回过头来,见是赵霁,这才迎上前来,喊了句,“表哥。”他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明快,听起来有些沉,赵霁看向他的眼中带了些怜惜,“你瘦了。”
王慕哂笑,“父亲叛国的消息一传到北地,我就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幸免,这半月来在章州城里东躲西藏,幸好有高鲁照应。”
想起高鲁,赵霁微顿,“他如今应该已经升任参将了吧?”
王慕点头,“多亏表哥你及时提点,否则军中大权必定已经被太子嗯人夺走了。眼下好歹军中还有亲信,就是不知父亲身在何处?”他顿了下,低低道,“只盼平安就好。”
赵霁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他的眼中带了些心疼。这半月来,局势变化太快,就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完全从这变化中醒过神来。
王慕抬起头,愤恨道,“我王家世代忠良,为青平鞠躬尽瘁,从不考虑个人荣辱,可如今皇上却因为几句谗言就轻易对王家之事盖棺定论,就连表哥你,都成了逃犯,真是令人齿寒!”
赵霁心口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自古帝王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八年前姑母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据。只是他天真的以为毕竟父子一场,虎毒不食子,想来,还是他奢望了。
他微眯起眼,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纸。
“表哥,这是?”王慕不明所以,待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一愣,“这莫非是,青平兵防图?”他压低声音道,“这不应该在宫中,怎会在你手里?”
赵霁不响,见他不愿多言,王慕识趣的闭上嘴,埋头盯着图纸仔细看了看,“没想到皇上把重兵都布在了西北,北疆以南包括京中,都守备空虚。”
京中?他抬起眸,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表哥……不如我们,”他忽然转回头,一双眼睛里露出锐利的锋芒,“做一回唐王李世民如何?”
赵霁愣了两秒。耳边有山风呼啸而过。
“表哥,如今青平内忧外患,柔邑大军势如破竹,再这样下去,只怕你我尚未洗脱罪名,就要沦为柔邑裙下之臣。”
赵霁双手不自觉收紧,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在灰黑的天幕下闪烁不定。
王慕深知他的脾气,看上去冷面无情,实则最重家国情义,他沉声道,“表哥,自古忠孝难两全,如今皇上年迈昏聩,像一只失去利爪的雄鹰,再无力挽狂澜之势,而前方,太子兵败已让青平错失最佳制敌时机,放眼望去,朝中无得力干将,民间百姓人心惶惶。”他顿了下,“江山已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赵霁抿了下唇,沉默了半响,再抬眸时,眼中已经闪现出锐利的锋芒,“高鲁此人,你可有把握?”
王慕心中一喜。
***
前方,柔邑大军压境,可汴京城中,依然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似乎压根没意识到朝中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京城里四处贴着通缉犯的画像,正是换防时刻,守门的禁军不自觉打起哈欠,还没醒过神来,就被几个极快的影子扭断了脖子。
刚入夜,罪臣赵霁回京自首的消息就在宫中传开来。思政殿里,赵岐半靠着龙椅,冷眼瞧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儿子,“你可知罪?”
赵霁抬起眸,“儿臣不知。”
赵岐一下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赵霁盯着他,不疾不徐道,“儿臣不知何罪之有。”
“放肆!”赵岐嚷道,“来人,快把他给我拿下!”
没有人进来。殿外安静的只剩下风声。立在边上的齐大监急忙出去查看,谁知刚走到殿门口,眼前就闪过一道极快的光,反应过来一把刀已经架在脖子上。
赵岐“蹭”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他颤抖道,“赵霁,你这是要造反!”
赵霁缓缓站了起来,“自幼朝中大臣便夸赞儿臣天生将才,有乃父风范。如今儿臣不过是,”他顿了下,看向他的眼中像藏了把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次日,赵岐下诏退位,赵霁登基,改年号为大昭。登基第二日,命王慕任骁骑大将军,高鲁任副将,率一万大军奔赴前线,激战三日,阻柔邑大军于焦门镇,情势大变。
半月后柔邑退兵,与青平签订边贸协定,北疆归于安宁。而朝中,赵允与柔邑签订国书一事败露,自尽于狱中,王家平反。
风停了,时节渐入隆冬。
思政殿中燃着炭火,暖意融融。案几上,摊着上好的宣纸,赵霁握着笔,立在案前,却迟迟没有下笔。
门外响起太监通传之声,“新科探花张晓觐见。”
他握住笔的手微顿,“让他进来。”
大战过后,朝廷实施休养生息之策,开恩科,不拘一格降人才,而张晓就是其中一个。
张晓身着朝服,一扫先前在狱中时的瘦弱之姿,天庭饱满,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他跪在殿中,朗声道,“微臣张晓参见皇上。”
赵霁眉头微松,“免礼。”
“谢皇上。”
他看向张晓,“张爱卿此次高中,却执意回金水镇任县丞,不知是否有何隐情?”
张晓道,“微臣承蒙皇上天恩,才能有重新参加科举的机会,感激不尽,只是,”他摸了下脑袋,笑道,“微臣此番经历生死,已看破世间名利,再次参加科举也不过是为了读书人的那点颜面罢了。如今心愿既已达成,往后余生,微臣只想安居金水镇,跟风娘长相厮守便已足够。”
赵霁眉心微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既是如此,朕便不强人所难了。”
张晓松了口气,忙跪地谢恩。
郑大监见状端进来一壶酒,说道,“皇上,这是张县丞带来的礼物。”赵霁拿起来,见瓶身贴着大红色的封条,眉心一动,“这可是状元酒?”
张晓抬起头,笑道,“皇上真是好记性,进宫前风娘特地嘱咐微臣带的,说是新酿的酒,还请皇上不要见笑。”
赵霁揭开封条,一股熟悉的酒香弥漫开来,他盯着那酒瓶,上面喜庆的大红色渐渐跟来福客栈门口的灯笼重叠在一起。
那日在来福客栈,满屋子弥漫着的正是这样浓烈的酒味。他端坐在客栈中,四面杀机四伏,正要拔剑的一刻,一道呼喊声突兀的响起,“王爷,不要拔剑!”
心口忽的抽动了一下。
“皇上,”张晓犹豫了下道,“风娘曾跟微臣说这喝酒容易,制酒难,从发酵到蒸酒、制酒过程反复,历时弥久,可真是因为经历这些艰难的过程,酿出来的酒才味香醇厚。”
赵霁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张晓搓了下手,忙道,“微臣嘴笨,如今太平盛世,只是希望有情之人都能如微臣跟风娘一般恩爱厮守。”
赵霁愣了下,沉吟不语。
待张晓退下,他重新拿起笔,犹豫了下,吩咐道,“把纸笔撤了。”
夜里躺在龙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寝殿大了,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披衣起身,屏退左右,他抬手提着灯笼不自觉走到城墙边上。刺骨的冷风吹得他紧了紧披风,汴城河水奔腾的声音在耳畔轰鸣,他伸手抚了抚那凸起的城墙,仿佛又触到了那夜她在宫墙上抖动的身体。灯笼里的烛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吹灭了,目之所及之处只有一团漆黑的江水,他望着那条蜿蜒的长蛇,怔了怔,抬手从怀里掏出鸳鸯宝镜。修好的镜子,在黑暗里反射着诡异的光芒,里面倒映着一张人脸,眼睛耷拉着,看上去有些憔悴,又有些寂寥。
郑大监小心翼翼的提了个宫灯走上前来,“皇上,仔细身子。”
他瞥了他一眼,低低的骂了句,“就数你精怪。”
初雪那日,是赵霁的生辰。
这是他登基后第一个寿辰,宫中文武百官朝贺,就连柔邑和楼兰都派了使臣前来。晚宴过后,使臣献上贺礼,柔邑献上的是东海斛珠,楼兰献上的却是一只素色的宣笔。
赵霁拿起来,捏住笔杆端详了几秒,睨了席间的绮罗一眼,“楼兰送礼果然别出心裁,不知新继位的国君,是不是也喜欢舞文弄墨?”
绮罗恭敬答道,“大王的确喜欢文房四宝,但这贺礼乃是大王的姐姐,”她顿了下,“玉甄公主所选。”
赵霁捏着笔的手不自觉的轻颤了一下,殿中的谈笑声忽然就变得有些悠远。
就听绮罗道,“公主常说,以笔写心,才能不忘初心。”
他浑身一震。
夜里歌舞声散去,他命人重新铺上宣纸,立在案几前,盯着那纯白的笔头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的蘸了些墨,提笔写下,“夫妇之道,参配阴阳。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次日,两国使臣离京拜别,午后郑大监呈上一个匣子,“皇上,这是楼兰使者留下的。”
赵霁打开一看,匣子里躺着一颗温润的玉珠,正是当初在王府时,赐给沈珍儿的那颗珠子。
他捏住珠子,“蹭”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来人,快备马!”
城郊,落满白雪的风波亭里立着一个瘦弱的人影。她披着素色的披风,几乎跟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一阵风吹过,白雪簌簌的从枝头落下,她下意识紧了紧衣衫,就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奔腾而来。
“吁”得一声长啸,人已经翻身下马,一双皂靴重重的踏在薄雪上,响起咔嚓脆响,“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