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离开家之后,她没有回东北,而是去找了郭睿。他还如当初那般,假正经,假慈悲,爱装模作样。
“考虑一下我?”不知从何时起,郭睿学会了抽烟。
苏里见他点起烟,下意识地往后退退,她已经好久不抽烟了。
“不了。”苏里直截了当地拒绝他。
这下轮到郭睿诧异了,这么多年,这句话他说过这么多次,这是苏里第一次正面回应他。
“这次怎么回答我了?”郭睿虽然咧着嘴角,但是他心里总觉得苏里有些地方变了,似乎是......更坚定了。
苏里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而是伸出了手,“上次U盘落你那了。”
郭睿一挑眉,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上面挂着一颗被雕琢成心形的,里面还刻着一个“北”字的U盘。
他把烟从嘴里拿了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U盘。
看着苏里,他突然自嘲一笑,她用那颗石头来怀念向北,而他用这个U盘来怀念她。
“拿去吧,整天带着累死了。”
苏里接过U盘,认真地对郭睿说了句“谢谢。”
看着她的背影,郭睿突然有些理解了,她说“谢谢”,谢谢他帮她保管了那个“北”字。
后来,苏里漂泊了很久,从最南边开始,她一直向北走,开着那辆已经略微有些破旧的越野车,独自走过很多个城市。
“奶奶,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
车子停在路边的时候,苏里听见车外有个女孩儿,声带埋怨。
“哎哟,疼啊......”那位老奶奶似乎摔倒了,女孩儿一人之力扶不起她,见此,苏里毫不犹豫地下车,将那位老奶奶扶起来之后,她还帮她拍掉了身上的雪。
“谢谢阿姨。”女孩儿甜声地开口。
苏里一愣,原来自己已经当阿姨了。
“当心点儿,雪地滑。”
“阿姨放心,我家就在前面。”女孩儿说完便搀着老人往前走。隐约中,苏里还听见女孩儿问:“奶奶,摔哪儿啦?”
“波棱盖儿......”
老人颤抖的声音传来,苏里“噗嗤”一笑,她现在,已经能分得清“波棱盖儿”和“贲儿娄头”的区别。
她开始往车上走,待她系好安全带时,才猛地发现,又回到东北了。
“你好,请问二雷子在吗?”到了部队门口,苏里很有礼貌。
这个地方,跟多年前不一样了,想必里面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了吧。
“二雷子?”门口的士兵有些疑惑地摸摸头,就在苏里不抱希望地准备走了的时候,他猛地拍了拍脑门儿。
“你说的是三班的班长吧?”
苏里一笑,点点头。
二雷子果然不负众望,当上了班长。
“这么多年,你不打算停一停啊?”大冬天的,两人就坐在消防部队的门口,今天星期六,理应是休息的时候,可是二雷子却不知该往哪儿去。
“还是攒着一股劲好,停下来就累了。”苏里搓了搓发红的手,将羽绒服裹紧了些。
“他们都退伍了。”二雷子看向远处,不知在看什么,但是眼里一片希望,就如同多年前,他们明知看不见姜山的日出还是有空就会爬上去看看一样。
“是啊。”苏里没有问他为什么不退伍,她知道,他一旦退了伍,就无家可归了。
“苏辰和沈音的婚礼在部队办的。”二雷子说完乐呵呵地笑着,“我是主持人。”
苏里也跟着笑,她知道,当年她的那句话没有对沈音造成任何影响,结婚当天,她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跟你一样,尊重并支持他们的一切选择。
幸运的是,她等到了苏辰退伍。
“他们给我准备了一套新衣服。”二雷子似乎很满足,很久了,他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
“一定很好看。”苏里语气肯定。
二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还不错......”
“你见过北哥的尸体吗?”二雷子显然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问了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从没有人见过向北的尸体。
苏里摇摇头,眼睛看向远处。
“其实......”二雷子欲言又止,“你不必这么执拗,这个世界上,除了‘北’,还有其他三个方向,风景各异,也同样很美。”
苏里笑了笑,却没有出声。
世间万物,风景不同,可只有一个方向,值得你用尽全力,奋不顾身。
苏里说,她以前惧怕回忆这种东西,它使她自揭伤疤,它让她疼痛难忍,它亦嘲笑她狼狈不堪。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她开始爱上了回忆,它让她在一个人的日子里也不再寂寞孤单。
年前,苏里结束了网络写作的工作,她提笔写下他人的人生,却将自己浓墨重彩的一声放在水中,任色彩飘散,冲淡时光。
在结束工作前,她改了自己的简介:我这一生,如清风流水,风过无声,水逝无影,不得一提。
随后,她就继续开着她那辆越野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逆向乘风,一路向北。
走到满洲里的时候,苏里在这里停留了一阵子。没想到这个在地图上不怎么起眼的地方,里面却藏着大好美景。
俄罗斯建筑的居民楼,马卡龙色彩的套娃广场,身材高挑的俄罗斯人,一声声“德拉斯维基”传入耳中。
苏里不怎么跟别人打交道,所以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这里的人烟味儿比较浓,所以她留了下来。
“姑娘,煎饼果子要吗?”
一个俄罗斯男人推着推车路过她坐的地方,自然地出声。旁边跟着一个中国女人,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本地人,因为她老公的口音有股俄罗斯语和满洲里语的混合感。
满洲里的冬天竟然比东北还冷,零下四十度的天气让人支撑不住,街上行人甚少,或许真的迫于生活的压力,夫妻俩才准备出来试试运气。
苏里摇摇头,她仍然没开口说话。似乎时间过得越久,她越将说话这个技能遗忘了一般。
“我要一个。”
旁边来了另一个人,他搓着手,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说话间,一股白色的雾气从他那厚厚的嘴唇中冒了出来。
见有客人,夫妻俩立马将车停下,也不管待会城管会不会来。
“两个鸡蛋,两根火腿,两份肉松......”
苏里抬眼看了看他,身材不高,有点啤酒肚,看起来有点刻薄,倒是没看出来这么能吃。
“不好意思,您点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包装纸包不下,不然我用报纸给您包起来吧。”俄罗斯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边说边从旁边拿出一张报纸。
“今天早上的,很新。”似乎怕别人仍是觉得不干净,他还用手抖了抖。
“没事儿,就这样吧。”那个客人也不是较真的人,这点倒让苏里对他刮目相看。
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她揪住似的,连同她的灵魂也锁住了一般。
“等一下。”见那个客人要走,苏里突然醒了过来,许久没开口说话,她的嗓子异常沙哑。
可是她却忽略了嗓子的不适,快速地跑到那个男人身前,二话不说将他的煎饼果子抢了过来。
火腿、肉松都散落一地,她只紧紧地抓住那张报纸。
“你这人有病吧?”那个客人刚张嘴要吃,食物却被人夺了过去,他不禁变了脸色。
“给你钱。”苏里连看都没看那个人,眼睛死死地盯住报纸上的某个地方,伸手,将整个钱包递出去。
那个男人看了眼钱包里的钱,这才没有继续追究,而是转过身,又去订了一份。
“北峰”两个大字出现在苏里眼前,似乎有什么记忆被猛地唤醒,她拿报纸的手颤抖起来,同时,体内的细胞似乎活了起来。此时的她,静止不动,但也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沸腾着,似乎有一种力量,在驱使她必须前行。
“你知道世界的最北边在哪儿吗?”向北点了遥控器的某个按钮,空白的墙壁上,突然就出现了一整张地图。
他用手指按着遥控器,一个红色的小点就落在了上面。
“哪儿?”
苏里看着那用不同颜色标记出来的地方,无论这路是蜿蜒曲折,还是平直大道,在地图上都显得那么孤单薄弱。
“北峰。”向北看着她,微微一笑,用红点指出世界最北端的地方。
见苏里有些疑惑,向北又道:“那里既有冰雪千山,又有万物成群,据说,那是一个可以容纳孤独与爱的地方。”
苏里直直地盯着那个红点,却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要到那个地方。
“若我孑然一身,希望可以埋在那里。”
“我怎么会让你孤独一人呢?”苏里转头看着他,可向北却把她抱得很紧,她只能看见她的胸膛。
“若我不能与你终老,那里便是我的归宿。”
......
“你见过北哥的尸体吗?”耳边还回响着二雷子的话。
没有,她从来没有见过向北的尸体。
仿佛被注满了新鲜的血液一样,她整个人宛若重生。
几乎没有犹豫,她决定要去那里。
......
她站在山脚,望着不见尽头的山,尽管太阳直射大地,但她还是瑟瑟发抖。不知开了多久的车,她终于到了北峰的山脚。
幸好,她在包里放了点钱,否则连过来的油费都没有。
风呼呼地吹着,她裹紧了羽绒服,背着不算沉重的包,正要将手套戴紧时,却发现手里还有一串车钥匙,她笑了笑,原来这里的天气,让她的手都失去了知觉。
她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车,它是向北的,却跟了她很多年,走南闯北,看遍万千景色,但也同她一样,许久没见到向北了。
她弯了弯嘴角,将钥匙丢在旁边的草堆里,“啪嗒”一声,便不见了踪影。
既然决定要来,她就没准备回去。
天空中的云似在加速地倒退,空中渐渐由白变红,由红变黑,时光不知在行走还是倒退,只知抬头不是初阳升起,就是星星满天。这条路很难走,由于路程原因,她没带多少食物,轻装上阵,似乎更加轻松。可是体力渐渐不支,嘴唇慢慢干裂,白皙的脸有了高原红。苏里笑了笑,若是看见蓬头垢面的她,向北定会嘲笑一番。
这么多年,她体力仍然很差,但每走一步,她心中的信念就愈加坚定,她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可以柔弱到容纳刀枪利剑,也可以强大到无坚不摧。
一路杂草横生,道路很滑,有时还会掉落石子,她只有一双鞋,似乎像是算好了一样,刚站上山顶,苏里的鞋底就破了一个洞。
一望无际的湖水,清净而神圣,站在高处看去,湖水像沉睡了一般,一动不动,只负责任地将连绵不断的山峰映射出来。
大概是雪山固有的景色,白色的冰雪,落在每个山头,像是一把锋利的砍刀,就这么直直地将天空与湖水切开。
偶尔飞过来几只鸟,叫什么名字她不清楚,能在冰天雪地里生存的,必定也不同凡响。
这里的景色宁静而优美,深深地震慑了苏里的心。
一切都显得那么孤独,但却又时刻都充满了爱。
她拿出指南针,嘴角弯了弯,没错,这里是最北边了。
山顶上常年无人居住,周围长满了野草,她摘下一根,轻轻咬了一口,清甜的。
舔了舔嘴唇,似乎缓解了饥渴。
她转身,朝四周看去,周围野草丛生,但是有一处,明显凹了进去。
她的身子猛地一怔,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她缓了缓心神,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怕时间流逝地太快,竟放慢了速度,慢慢地呼了出来。热气与冷风相遇,顿时烟消云散,却将不远处的凹槽,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
她慢慢拖着破了洞的鞋子,不敢走太快,生怕野草一下子长了出来。
走近一看,果然,那片野草被人吃得一干二净。
她迅速地朝四周看去,北峰的最顶端,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她慢慢抬起脚,朝那个身影走去。
一团团烟雾冒了出来,她吸吸鼻子,是久违的味道。
“来一根?”那人没转头,看不清他的脸,但听见这个声音,她的眼眶就湿润了起来。
接过烟,她深嗅了一下,看了眼旁边散落的烟盒,她笑了笑,这些牌子,她都记得啊。
“咳咳”苏里很久没抽过烟了,猛地吸一口,便咳出声,但是不知为何,吸进嘴里的烟,却变得甜了起来。
她一边拿着烟,一边靠着那个身影坐了下来。
北峰的美景逐渐虚幻,虚幻到像编织了一场美丽的梦,时间也越飘越远,远到北峰最顶端的那两个身影渐渐模糊,只剩两行脚印,深深浅浅,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