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归来
回去的路上,他们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并肩坐在一排,古今披着大衣窝在后座,而宁伯渊则破天荒地坐在副驾驶。两个人心里都存着些别扭,纵使宁伯渊习惯了先低头,此时,他也强忍着自己没有回头看。
从两人一上车,何仁辉就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三少爷不爱坐副驾驶,有了古小姐在,他更不会坐副驾驶,可今日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两人吵架了?
何仁辉一路上闭嘴不言,他不敢多问,可心里又为他们闹着心,希望他们能赶快重归于好。
三人就这么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大院,宁伯渊率先下车走向书房,古今这时轻轻睁开双眼,慢慢地把身上的大衣拿下,又慢慢地推开车门。
她的动作都极慢,生怕走快了与谁碰在一起似的。
何仁辉将两人的别扭都看在眼里,这心里更着急了。
宁伯渊沾了房又出去了,而古今也将自己关在房间谁也不见。
宁伯渊去林东找了周达,而周达在听见老于死了之后,呆坐在凳子上,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良久,他才吐出一句:“那倒好,没人跟我争了。”可是说完,周达的眼睛却湿润了。
宁伯渊看出老医生其实心里还是很难过的,毕竟比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就这么没了,这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今天宁伯渊过来有另外一件事要问,老于那里的病人肯定是宁朗,但是宁朗既然要依靠老于拿药,为何还要痛下手来杀他呢?
心里这个疑问一直想不通,宁伯渊便问:“老医生,您能说说‘放仙’的具体事例吗?”
周达一听,眯了眯眼,似乎在回想放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疗效。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猛地一亮,“我倒是听老于提起过,说他那个病人,用了‘放仙’之后,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宁伯渊神色一紧,“变了一个人?”
周达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我记得他之前跟我抱怨过,说什么一会儿这个名字,一会儿那个名字,他都搞糊涂了。”
宁伯渊突然想起“田中”这个名字,难不成宁朗体内还住着一个人?想到这里,宁伯渊感觉头皮发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医生,‘放仙’是什么病用得多一些?”
周达一时想不起来,便起身道:“我去给你翻翻医书去。”
周达把医书找出来,眯着眼睛在上面找,不一会儿,他惊喜地喊:“找到了找到了!”
宁伯渊连忙凑过去看,在看见“放仙”的主治功能后,宁伯渊浑身震了震。
双重人格!
宁伯渊不禁回想起宁朗许多奇怪的举动,有时他平易近人,脸上总是挂着浓浓的病痛,但有时他却冷若冰山,身上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宁伯渊这时才明白过来,前者是宁朗,后者是田中,而田中每次在宁朗体内挣扎时,就得靠着老于这里的“放仙”加上催眠的效果,才能让他彻底地替代宁朗,在世间行事。
到最后,当田中真正地代替宁朗之后,那老于的存在只会增加泄露他秘密的可行性,于是,他便让老于在世间永远消失。
宁伯渊有些替宁朗打抱不平,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当了田中的替死鬼。
接着,他又想起废楼那里的画,应该只有第一幅才是真正的宁朗,而宁朗小时候在别人的嘲笑下,硬生生衍生出了田中。宁朗不强大,那只有田中来帮他。
想通了之后,宁伯渊对周达道谢,便驱车回了上京。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一天,德穗坐在警备厅里,摆弄着一支钢笔,正当秦伦审问她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秦伦看见来人猛地站了起来,因动作过大,他还差点带翻了自己的凳子。
可是德穗,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直到——宁朗坐在她面前。
以宁朗现在的身份,警备厅的人见到他那是精力高度集中,生怕一不小心被他算计了,更怕出现过的人突然消失,那他们就说不过去了。
可是宁朗却没有他们这般紧张,他平静地走了过来,这时,德穗微微侧过头,“这是陷阱。”
宁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知道,但因你邀请,我便来了。”
闻言德穗目光一动,慢慢地向上移,定格在宁朗的脸上。见他没有丝毫怨气,而是痴痴地看着她,德穗双眼蒙上了一层雾,她放在腿上的手往里面收了收,“谢谢你,田中。”
宁朗真正地笑了,这么多年,他毫无怨言地为她做任何事,而她第一次对他说“谢谢”,而且,也只有她称他为“田中”。
德穗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她虽沉默寡言,但却明辨是非,家人对她做的那些事是错,而宁朗杀了他们也是错,这些错都因她而起,她虽没有手握刀刃,但她自己本身就是刀刃。
宁朗犯错,她也难辞其咎。
秦伦看着两人如此平静,一时有些看不懂,但他没有多想,直接让人把宁朗带走了。
德穗身上没有背着人命,而且还把头号通缉犯宁朗带了过来,秦伦便让她回去了。
不过,在宁朗被枪决的那一天,人们在河边发现了德穗的尸体。
人们的心全扑在宁朗身上,这件事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与宁伯渊闹了别扭之后,古今这几天都闭门不出,饭菜都端到了房里,可也没见她吃几口。古今虽然不出门,但却总觉得外面闹腾腾的,时不时地听到有人议论着什么,可再仔细一听,又好似听错了似的,只有奶糖窝在太妃椅上喵喵叫。
古今觉得在这里呆着精神都要衰弱了,便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藕色真丝开衫睡裙走到了浴室。水流哗哗地响了起来,古今似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又似乎看见门外站着个人影。随后,古今又摇摇头,她想,今天一定是精神错乱了,看什么都看错。
可过了一会儿,门口那道黑色消失,门内又蒙上了一层白雾,古今心里一急,连忙拿起毯子将自己包起来。正要踏出门却觉得这样不妥,又手忙脚乱将身子擦干,胡乱地套上睡裙后跑了出去。
古今的动作很大,惊动了正在借着月色听广播的奶糖,奶糖“喵”地一声叫着,它挨着太妃椅站了起来,两只肉黄色的爪子搭在椅子上端,金灿灿的眼睛在月色下沽溜沽溜地转着。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心事,奶糖从太妃椅上一跃,四足一张,稳稳地落在地上。
古今此时心魂不定,已入秋,可她还是觉得身上汗涔涔的。
古今仿佛听见外面有车子发动的声音,可仔细一听,原来是奶糖前足爬上她的腿,正“呜呜”叫着。古今揉了揉还未擦干的头发,觉得自己越发地神经衰弱了。
她未开灯,而月色攀爬上茶几上的淡黄色玻璃杯子,杯子的倒影像喝足了水,落在桌面上,撑得鼓鼓的。
而那微黄的倒影中,正躺着三枚醋梨。
古今将醋梨拿起,小小的身子窝在自己手里,古今不禁又看看倒影中的另外两颗醋梨,原来,这醋梨这样小,躺在倒影中倒是把它们都撑大了。
这下,古今知道了,原来并不是自己精神衰弱,而是真正地有人来过。
古今轻轻地咬了一口醋梨,酸中带甜,让人回味无穷。
她将三个醋梨都吃完,却觉得眼睛湿了,她用手背去擦拭,觉得这梨更偏酸一点,把人的眼泪都酸出来了。
吸了吸鼻子,古今站起身,又加了件泥金锻的绸子背心,方才走出去。
“三少爷呢?”古今刚打开门,便看见谢秀儿端着一碗燕窝走到门口。
“啊?您不知道啊?”谢秀儿端着青木色的折耳盘子,惊讶地看着古今。
古今一听这话,身子往前一倾,她总觉得今晚太不安稳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听见谢秀儿这样说,她心里更加不安起来。
“知道什么?”古今语气有些急。
“三少爷他出征了啊。”谢秀儿怕燕窝冷掉,便侧身遮住风头。
“出征?”古今耳朵嗡嗡的,人也怔住了。
“小姐?”谢秀儿见古小姐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叫了她一声。
古今回过神,却没有被人猛地叫醒的大动作,她只是将手护在胸口,人往后一贴,全部重量便压在了门边上。
这一压,古今便感觉后背一阵冰凉,原来她的藕色睡裙已经被汗水浸透。
“替谁?”过了好一会儿,古今又幽幽开口。
“少帅。”谢秀儿看出了点眉头,都说这次回来,三少爷跟古小姐绊了嘴子,有些别扭,恐怕三少爷出征也未跟古小姐打招呼,所以古小姐听见这个消息才会如此担忧恐慌。
谢秀儿知道小姐此刻没了主意,因为出征并不比家常琐事而是提着脑袋上战场,所以谢秀儿也没有打断小姐的担忧,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古今轻轻地“哦”了一声,她拉紧了身上的背心,可这背心一紧,她才发现全身都是都是冷冰冰的。
原来宁伯渊布了这么大的局,怪不得宁骞在宁伯渊出事后,会竭尽全力帮他。
随后,她凄凉地一笑,人人都说宁伯渊爱她,可他却什么事都瞒着他,他只想给她安定的生活,可是他却不知陪着他一起度过最艰难的岁月,才是真正地让她溶于他的生活。
古今转身回房间,谢秀儿便把冷掉的燕窝端到了厨房。
古今在家里待了三天,她一直提心吊胆,总觉得天要塌了,她的心总是放不下来。
正当她思考着周围还有什么事能让她紧张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电话。
古今正狐疑她父亲怎么会知道大院的号码,可后来想到,他知道子与宁伯渊在一起,应该费了点心查了一下。
可是,父亲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调查这些呢?他们约定过,只有古今用外面的电话打过去才不会惹起怀疑。父亲此番这么着急,难道是找她有什么重要的事?
这次父亲没有像平常那样约她出去吃饭喝茶,而是偷偷摸摸地带她到田间乡下。
古今看见父亲的打扮更是疑惑,原本总是穿着对襟衫的他,此时却换上了农家衣裳,甚至还加了几块补丁。
古今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赶紧抓住父亲的袖子,粗糙的衣服不停地划着古今的手。
“阿爹,你跟我说实话。”
可古参谋却根本没有理她的话,他看起来十分着急,他交给她一张纸,又紧紧地反握住古今的手,随后便朝小木屋后面跑去。
古今不明就里,赶紧追了上去,可车子早已绝尘而去。
古今心事重重地回到大院。
两天后,传出古参谋因卖国求荣,将于十月初九被斩首示众的消息。
听见这个消息,古今犹如晴天霹雳,她呆坐在太妃椅上半晌没回过神。大院里的人不知道古今与古参谋的关系,便肆无忌惮地聊了起来。
“这古话说得没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能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古参谋却是通奸卖国的叛徒吗?”
“现在这世道什么人没有,三少爷去支援洪家堡了,可谁不知道三少爷平日里枪不碰,刀不沾的,不是说咱三少爷不好,可就凭他一个经济道上的人去带兵打仗,想想也知道是说明后果,我是真替咱少爷担心啊。”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知道为什么古参谋会当汉奸吗?还不是因为战争马上就打到这儿来了,他们官场上的人,有比咱更灵通的消息,现在外面的局势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唉,咱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现在趁上京还安稳,抓紧时间存点钱是正道,战乱一来,指定没人家招工。”
“你可别糊涂了,战乱要是真的来了,你存钱有什么用,那时候的东西都比金子还贵,况且能不能买得到还是一说。还是攒点能保存的食物比较靠谱。”
“说得也是。”
......
屋外头还在聊着,古今却坐在桌前像被冻僵了般,一动未动。
卖国求荣。
打仗。
洪家堡。
战乱。
......
这些词接二连三地蹦进古今的脑海中,渐渐地,这些词融合起来,变成了一幅幅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面。
古今深吸了口气,感觉喉咙像是放进了千金石,重重地垂了下去。古今想把喉咙吸回来,可是一动,却发现喉咙张得越开。
古今用手兜着喉咙,可是却发现喉咙不停地颤抖,她夹紧了胳膊,想要上半身的力量控制住这抖动,可不料,她整个身子都变得颤抖。
古今觉得自己此时的模样在外人看来一定是疯癫了,怎么会不疯呢?至亲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她不仅不能披麻戴孝,尽那微薄的孝义,而且在别人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她没办法出声附和就只有闷不做声。
她无法为父亲辩解什么,可是,她决不相信父亲是那种人。
于是,古今整理了情绪,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平静一点。
她推开门,佯装自己刚睡醒来掩饰自己狼狈的情绪。
“一大早就听见大家议论着,不知道上京有什么新闻吗?”
前一批的佣人都赶走了,偌大的大院留几个人也看管不过来,于是郭洋又去佣人市场新招了一批人进来。现下肆无忌惮地讨论着的,就是那批新佣人。
前阵子也找来个小会的,可是她老家给她订了婚事,让她回去嫁人去了,因此这批人,古今跟她们也不交心。
佣人们知道古今在大院的地位,况且先前三少爷也交代过,所以她们都对她很客气。
“古小姐醒啦?您这几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不知道这上京出了件大事呢?”巧云眉飞色舞地说着,她以前也在大户人家做过,知道这些小姐们平日里消遣的东西都是高档的,所以对这些八卦新闻格外感兴趣,所以她绘声绘色地又把古参谋被抓的事说了一遍。
古今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开口道:“现在还实行满门抄斩?”说这话时,她自己心里也抖了抖。
“可不是吗!现在的兵打起仗来哪个不是提着脑袋上战场的,凭什么被当汉奸的人不明不白地就出卖了。”满莉也跟着搭腔。
“这种人啊,是最招恨的,他的家人肯定也不干净,成天窝在一屋里头,都惹得一身腥。”巧云插着腰,仿佛遇见了什么义愤填膺的事。
“他家一共几口人?”为了掩饰自己与古家不熟,古今特地问了这么一句话。过了几秒,嘴边的话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古今都佩服自己声音能够如此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