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180

  今日皇帝宿在了珍妃宫中,珍妃正是二皇子赵尚的生母。

  自五年前宫廷政变后,珍妃心中对皇帝的恐惧愈发深厚,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皇帝就寝。

  蜡烛吹灭,月光静静照入殿中。

  珍妃心惊胆战了许久,即将入睡,突然就听到赵辅说道:“赵尚的胳膊是在幽州弄伤了?”

  珍妃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她轻声说:“是……”

  赵辅没再说话。

  珍妃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这次她已经没了睡意。

  “你与朕相伴也有三十载了。”

  珍妃扯开一个笑容:“臣妾是开平三年入的宫。”

  赵辅随意地说道:“朕是个好皇帝吗?”

  珍妃眼皮一跳,心中打起鼓来。能在后宫里生一个皇子,安安稳稳地过这么多年,珍妃是懂得皇帝的。她抬起眼睛,就着月光,只见皇帝脸上的皱纹被月光映得仿佛山体沟壑。

  她想起三十三年前她刚进宫时,见到的赵辅。

  赵辅算不上英俊。

  太后并非美人,先帝的几个皇子后,最为俊朗不凡的是先太子。珍妃尚未入宫时曾经有幸在宫宴时,远远见过先太子一回。那真是自天上下凡来的仙人,一眼便夺去了她的魂,试问那时的盛京城,哪个姑娘家会不喜欢赵璿。

  可赵璿早已死了,她入宫,成了赵辅的妃子。

  赵辅在前朝把持大局,但对后宫,他从不关心。皇后在时,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皇后去了,后宫也未乱过。如今想来,或许后宫里的每个女人都怕极了赵辅,哪怕赵辅很少在她们面前动怒,她们也不敢造次。

  相伴三十三年,二皇子赵尚都已过了而立之年。

  现在望着赵辅,珍妃忽然觉得记忆中先太子那张天人面孔早已模糊,这些年她心里记着的、夜里为其缝制衣裳的,让她百般讨好、令她胆怯畏惧的,无论何时,皆是赵辅。

  珍妃动了真心,她柔柔地说道:“在臣妾的心里,陛下是最好的皇帝。”

  赵辅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赵辅笑道:“你老了。”

  珍妃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说道:“陛下又何尝不是。”

  “哈哈哈哈哈。”

  珍妃后怕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听到深夜里,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激烈地跳着。

  她悄悄想着:或许今夜,皇帝是真的高兴的吧?

  睡意袭上心头,珍妃慢慢睡了。

  第二日,因是除夕,百官早已休沐不必上朝,太监们便在寝殿外候着。

  珍妃醒来,看见皇帝还没醒,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宫殿。待到日上三竿,皇帝还未醒,珍妃进来小声地唤人。叫了几声,不听人应,珍妃骤然变了脸色,她惊慌失措地将季福从门外喊进来,季福也吓得面色大变。

  珍妃颤抖着手,去碰了碰赵辅的身体。

  珍妃一屁股坐在地上。

  季福惊恐得白了脸,却听下一刻,珍妃凄厉地高声喊道:“快去叫太医,叫太医!”

  皇帝没有驾崩,但是旧疾犯了,昏迷不醒。

  开平三十七年的新年,宫中慌乱一片,三位皇子有了前车之鉴,他们想进宫探望病情,又怕重蹈五年前的覆辙。等到过了两日,三位皇子才进宫侍疾。

  赵辅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

  唐慎早在初四就进宫面圣,只可惜皇帝没醒,他没见到人。

  上一次皇帝病重,周太师等到二月才回京,带了一位神医回来。这一次或许心中有所感应,周太师正月初七便回到盛京,这一次他又将那位神医带来了。

  神医在宫中待了整整一个月,却不见赵辅苏醒。

  朝堂上,百官皆心中有虑。

  而皇宫里,三位皇子更是如坐针毡。他们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离那个位子如此之近。可五年前的宫廷政变真将他们打怕了,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儿子,会如此惧怕自己的父亲,畏惧得好似一只只惊惶的老鼠。

  开平三十七年,二月十三。

  唐慎正在工部与工匠商量如何改进笼箱,提高其效率,减少能量损耗。官差来报:“陛下醒了,左仆射大人请右侍郎大人入宫。”

  唐慎一惊,立即入宫。

  当唐慎来到垂拱殿外时,殿外早已聚齐了诸多官员。

  唐慎看见王溱,走到他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王溱以食指抵唇,轻轻地“嘘”了一声。唐慎垂下眼睛,走到王溱身后,不再多言。

  待到日落西山,明月高悬,大太监季福从垂拱殿中走出。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黑夜中无比刺耳:“宣左相徐毖、右相王诠觐见。”

  徐相和王相立刻动身,进了垂拱殿。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面色各异地离开大殿。

  徐毖道:“都散了吧,陛下龙体抱恙,不必等着了。”

  百官齐声道:“是。”

  离开皇宫后,唐慎和王溱立即来到右相府。

  王诠见到他们,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们是来说什么的,可是要问,我与那徐毖进去后,都说了什么,听了什么?自然不会瞒着你们。你们与我来。”

  二人随着王诠来到书房,只见王诠在书架上按了按,接着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

  王溱目光一动,他抬眼道:“里面放着的……”

  王诠:“是,正是传位诏书。”

  唐慎心中一惊。

  王诠接着道:“这盒子在我手中,但瞧见上头的锁了吗?锁的钥匙,在徐毖那里。所以这盒子里头到底写的是什么,我不知晓,左相也不知道。”王诠叹息道:“谁能想,皇帝会有这样的准备!”

  传位诏书,同时有徐毖、王诠保管。

  二人乃是敌党,若是其中一方想作乱,必然瞒不过另一方。

  此外,新帝登基,二人都有从龙之功。哪怕到了新帝年间,一方想压过另一方,也并非易事。简单的一个举措,就将王党先前苦心经营、废贬余潮生一事,几乎作废一半!

  王溱不由笑了。

  王诠:“你竟还笑得出来?”

  王溱反问:“那我该如何,哭么?”

  王诠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长叹道:“唉,不知此事,是好是坏,也不知陛下还能撑上多久啊!”

  唐慎见这话听进了心里,第二日,他不动声色地来到勤政殿,偶遇了当日在勤政殿当差的起居郎。

  此人姓齐,是开平三十六年的状元。去岁十一月刚当上起居郎,还没当上几天,就碰上皇帝大病,自此便守着昏迷不醒的皇帝,终日记不上什么东西。

  “下官齐逢,见过右侍郎大人。”

  唐慎轻轻“嗯”了一声:“是要去宫中当差?”

  齐逢:“回大人的话,是。”

  唐慎不再多说,让开一路,让这齐逢先走。齐逢先是错愕,接着感激不尽,加快脚步赶紧去宫中了。

  赵辅醒来后,只见了徐毖和王诠二人,连着两天,没再见任何人。

  有官员猜测或许皇帝这一次能和两年前一样,化险为夷,平安度过。然而唐慎知道,周太师一直守在京中,没有离开,或许赵辅是真的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二月十七,赵辅召尚书左仆射王溱、勤政殿参知政事苏温允入宫觐见。

  二人并非同时入宫,苏温允出宫时,正巧与王溱迎面撞上。

  苏温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王大人面色从容,淡定不迫地进了宫。到晚上回到府中,王唐二人用完饭,王溱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咔哒一声,随手放在了桌上。

  他这动作实在太过自然,唐慎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他也随意看了过去。

  当看清桌上那东西后,唐慎神色大变,一把将那东西抓起来。

  “这是什么?”

  王溱悠然一笑:“免死金牌。”

  唐慎:“……”

  他当然知道是免死金牌!

  原来电视剧里都是真的,世界上真有免死金牌,还做的能让人一眼就瞧出来是免死金牌!

  唐慎想了想:“今天进宫面圣,皇上给的?”

  王溱轻轻颔首。

  唐慎嘴角一抽,把东西扔回桌上。他想起一件事:“你说今天陛下一共召见了你和苏温允两个人进宫,他给了你免死金牌,那给了苏温允什么?”

  王溱:“为何一定是给苏温允什么?”

  唐慎:“啊?”

  王溱微微蹙眉,作出关怀天下、忧心忡忡之模样:“我王子丰两袖清风,日月可鉴,一心为国,舍生忘死。正因如此,才得了这块免死金牌。或许那苏温允不曾得任何东西,反而是皇上和他要了什么东西呢?”

  唐慎:“……”

  真是不要脸到了极致!

  苏温允到底有没有得到什么东西,别说唐慎,连赵辅的贴身太监季福都不知道。

  进宫面圣第二日,苏温允就动身去了幽州。

  没过几日,王霄从西北来信,送到唐慎手中。唐慎拆开一看,顿时失笑。

  辽国二皇子耶律舍哥登基后,先铲除异己,整肃超纲。此番耶律舍哥能登基,全倚仗南面官的大力支持。于是登基后,耶律舍哥大举提拔南面官,改变了辽国朝堂上部落贵族把持大权的局势。

  辽国内忧外患不断,正是烦扰之际。

  忙了一个多月,耶律舍哥才想起一件事。他叫来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曾经的析津府左丞,如今辽国王子太保萧砧。辽国新帝低声询问他:“朕记得,你认识一个宋国茶商。”

  萧砧肥胖的脸上顿时落了一滴汗下来:“是,臣确实认得一个宋国茶商。”

  耶律舍哥秀气的脸上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他柔声道:“那茶商有个儿子。”

  萧砧抬起头,惊讶道:“陛下还记得那茶商的儿子?”萧砧露出遗憾的神色,“那茶商名为乔九,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去岁他儿子于老家病逝,乔九伤心过度,早就回家乡了。自那以后,臣就没再见过乔九。”

  耶律舍哥错愕地怔在原地。

  萧砧双目清明,目露憾色。

  耶律舍哥盯了他许久,不吭一声。

  萧砧被看得头皮发麻,也不敢言语。

  良久,耶律舍哥道:“下去吧。”

  “是。”

  耶律舍哥当然不回信萧砧的一面之词,虽说萧砧没理由做欺君之事,但耶律舍哥依旧私底下派人去调查了一番。查出来的结果确实和萧砧说的一样,那宋国茶商去岁就离开了辽国,没再回来过。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因为儿子病逝了才走,但他着实是消失不见了。

  辽帝闭上眼,回想起曾经的惊鸿一瞥。

  再睁眼后,耶律舍哥神色淡漠地摇摇首,将那点残留的旖旎心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次苏温允去幽州,为的就是把乔九撤下,在辽国重新布局。

  乔九虽然走了,但萧砧这枚棋子早已被他们安插在耶律舍哥身边。萧砧做过无数叛国的事,一旦事发,耶律舍哥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他已经上了这条“贼船”,没有回头路了。

  苏温允将事情安排妥当后,对王霄道:“这次或许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来西北,往后便看你们的了。”

  王霄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下官领命。”

  要不是王霄来信说,唐慎都不知道,辽国那边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二月底,苏温允回京,李景德也跟他一起,回到了京城。

  李景德回京第二日,就被传召入宫面圣。

  据说那日征西元帅是红着眼眶离宫的,谁也不知赵辅在殿中与他说了什么,但自那以后,他便镇守西北,此生没有离开。

  皇帝在宫中养病,唐慎在工部与工匠们继续改良笼箱。

  开平三十七年,三月初六,皇帝突然病情好转,能下床到御花园中走动。

  次日下午,赵辅召见唐慎,于垂拱殿中觐见。

  唐慎穿着簇新的官袍,低着头,被太监领着进宫。

  唐慎进殿时,赵辅竟然没有躺在龙榻上休息,而是坐在龙椅上,翻阅一本书籍。

  唐慎行礼后,赵辅道:“你们都下去吧。”

  偌大的垂拱殿中,倏然只剩下了赵辅与唐慎二人。

  唐慎目光微动,但他没有轻举妄动。这些天来,到垂拱殿中面圣的官员,大多是单独面圣,没有其他人在场。

  皇帝这是在吩咐后事了。

  唐慎依旧微微弓腰,赵辅微笑着看他,声音低缓,但与往日不同的,这次的低缓是因气息不稳,略显虚浮。

  “景则,抬起头罢。”

  唐慎抬起了头。

  “你可知朕在看什么书?”

  唐慎的视线扫向那本书的封面,在看清上面的字后,唐慎心神一颤,他作揖道:“臣不知。”

  赵辅:“是钟泰生编撰的《康史训策》。”

  话音落下,垂拱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赵辅把书放在桌案上,淡然开口:“景则,你入朝为官多年,朕想问你……”

  “在你心中,朕可是个好皇帝?”

  唐慎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在臣心中,陛下是一代明君。”

  赵辅:“如何的一代明君?”

  唐慎:“陛下西伐辽,夺失地,还我大宋江山;开银引司,广设大宋银契庄……陛下所做之事,无一不为千秋万代!”

  赵辅笑了一声:“那与赵璿相比呢?”

  唐慎愣住。

  许久,唐慎道:“臣不知,赵璿是何人。”

  赵辅身子前倾,上半身压在桌案上,沧桑而明亮的双目死死盯着唐慎。

  唐慎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不显一丝畏惧难堪之色。

  赵辅:“真不知?”

  “不知。”

  赵辅语气轻快:“先帝的太子,也是朕的兄长,名为赵璿。”

  唐慎低头不语。

  赵辅笑了起来:“若是钟泰生为辅国良臣,赵璿为帝,朕与之相比,会有如何?”

  唐慎依旧不言语。

  赵辅突然呵斥:“唐景则,你觉得,会有如何!”

  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于开平十一年出生,从未见过陛下所言的那番情景。臣自有记忆以来,便知自己生在开平年间,大宋唯有一位皇帝,是为开平皇帝。臣非仙人,如何能知晓未曾发生之事。但是臣知道,陛下所做之事,五百年间,未有能出左右。”

  赵辅轻轻地笑了起来。

  “景则,这朝堂之上,朕最信任之人……便是于你了!”

  唐慎定定地看着赵辅,他一揖及地:“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唐慎离开垂拱殿时,外头日光正好,正是春日好风景。

  他被这刺目的阳光照射得,看不清天空颜色,身体微微晃了晃,才站稳身形。

  季福看到他出来,又想起唐慎在殿内待了那么久,以为皇帝必然像对王溱等人那样有所赏赐。他朝唐慎挤眉弄眼,接着道:“奴婢找人领唐大人出宫。”

  唐慎颔首道:“有劳公公。”

  一位小太监领着唐慎离宫,季福看着唐慎清挺消瘦的背影,对身旁的干儿子谢宝道:“我今日才觉得,虽说只入朝为官十年,但官家是真的信任、喜欢极了这唐景则。”

  谢宝小声道:“干爹,这是为何。我瞧着官家也极喜欢王溱、苏温允等几位大人。”

  季福摇头:“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唐大人身上又一种与他人截然不同的东西。他自然比不上王子丰的睿敏,也没有苏斐然的狠厉手段,但就是不一样。”

  谢宝不明所以:“哪里不一样了?”

  季福张了张嘴,可又说不出来:“做你的事去吧!”

  三月入春,满园春色之际,大宋朝堂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没有人去说皇帝龙体如何,也没人敢去想这件事。

  盛京城中,一片祥和安宁。唯一着急的,恐怕只有眼巴巴望着皇位的三位皇子了。然而皇帝龙体安康,三月廿四时,竟然还上了早朝!

  三个皇子顿时傻了眼。

  连王溱都颇为惊讶,他对唐慎道:“修仙果真有用?小师弟,要不我们也试试?”

第167章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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