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哲学教授12
恩利斯太太发出小女孩追星一般的尖叫, 抱着脑袋几乎要跳脚:“哦我的天呐!蒙蒂!詹姆斯·蒙蒂!”
她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人还是那个人,但有些从来不曾注意到的事物猛然间觉察,还是某种叫人震撼的事实,这就足够刺激了。
要知道一直以前他就没显出什么体面,严重的生理与心理疾病让他看上去总是那么狼狈、邋遢, 流浪汉的身份更是让这模样深入人心, 恩利斯太太对这么个可怜人怀抱着同情与怜悯, 但身份地位的巨大差距也让她难免带着上层阶级俯视的眼光, 她会为他重新振作而高兴, 因他慢慢康复能够渐趋自理而开心, 她的施予都是由衷的不需要回报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认为两人是完全平等的——然后一直以来的观念被打了,她的认知出现了近乎崩溃的情态。
天呐, 这个流浪汉——这个曾在濒死之境被救回的可怜人——他是詹姆斯·蒙蒂啊!
恩利斯太太先是少女心爆炸, 满脑子都是“蒙蒂”这个名词。
出道即上天, 首作即奥奖, 最神秘的影星,最具盛名的慈善家, 要知道好莱坞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在他头上足足戴了二十年!
蒙蒂的曝光率并不高,没有绯闻, 极少通告,这么多年来也就玛丽莲一个女友,还只相处两年就分了手, 事实上连狗仔都不愿跟踪他的动向,失踪一年半载是常有的事,大多数不拍戏的时候他一直扎根在廉价的汽车旅馆,游荡在图书馆与音乐厅,生活贫乏,穿着随便,毫无亮点。鉴于他还是世界上数得上名的慈善家——就算偶有挡了别人的路,也没人会想不开与他过不去,圈内人都知道他脾气古怪不好交流,但也没什么可以黑的,毕竟他是公认的这世上极少数可以用“好人”来代称的家伙,于是在公众面前这种形象就是神秘了。
大概就是因为他身上惊人的无法被取代的光环,叫人无论说什么都难绕过他去,所以出道多年依然为人所追捧。再加上他英俊又忧郁的相貌历经岁月始终如初,就算他销声匿迹的时候,只要他的影片仍旧在流传,他的形象依然矗立在广告牌上,他就还是女人们心中光辉耀眼的男神,每个女人都梦想成为他的情人。
恩利斯太太从亲眼看到蒙蒂的几乎窒息的狂喜中走出来,被光环蒙蔽的思维回归到他现在的身份……下一个瞬间,整个人都要疯了。
当他仍是一个流浪汉的时候,她对这个可怜人报以同情与爱,带着一种对同为上帝的羔羊施以援手的理所应当,但一切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始终隔着不同的人生。可当这个流浪汉是蒙蒂的时候,她的心脏就是由衷的痛苦与感同身受了。
多么悲伤的事实啊,那个曾经受如此磨难的是蒙蒂啊!
他要瘦到脱了形,病到奄奄一息。虱子曾爬满他的头发,寄生虫曾吸食他血肉的营养,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失禁——而这并不是荧幕中呈现出来的虚假的人生,这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的苦难!——她为他清理过呕吐物,为他洗过脏床单,喂他吃过饭,给他换过衣裳。
恩利斯太太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做那些的时候并不因为自己救助的人的身份而又什么不同。她做义工的时候甚至还接触过更不堪的病人、老人,但她依然可以将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爱护。
只是为什么要是蒙蒂呢?那个遭受痛苦与磨难的人为什么要是蒙蒂呢?
他应该是天之骄子,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应该拥有豪宅,以豪车出入,身边环绕着鲜花与美人,他应该永远英俊美貌,永远高大健壮!
俞雅拿着雪铲走出来,看到恩利斯太太用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与脸颊落下来。
她回过头看向客厅,那位穿着白毛衣的先生与他的狗一起也望着这边,温柔忧郁的蓝眼睛带着茫然,以及一丝丝的无措。
“莫妮?”俞雅叫了她一声,像没看到她的眼泪一样,神情如常,“你还需要铲子吗?”
恰巧在这时,门外响起对门二儿子的叫声:“妈妈!你借到雪铲了吗?”
恩利斯太太被打断了哭泣,猛地抬起头,从俞雅手上抓起雪铲,就如旋风般卷到门口,一把将铲子掷了出去,愤怒喊道:“拿去——臭小子!”然后迅速摔上了门。
紧接着她转过身奔向俞雅,张开手臂紧紧拥抱着她,将脑袋伏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一个丢失了心爱娃娃的小女孩一样哭泣:“老天爷——简,他是蒙蒂!他是蒙蒂啊!……我为什么没有认出他来……那是蒙蒂啊……”
要是知道那是谁,她一定会报以更深重的同情,一定会付出更多的关爱。
这种不安,大概是……愧疚吧。一种幸福美满的人对于不幸者的莫名的愧怍。并不是她的错,让他曾流落那般境地的并不是她,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她依然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愧疚。
俞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忍不住笑起来。她回头注视着蒙蒂,眼睛里全是笑意。
盘腿坐在地毯上的好莱坞巨星下意识摸了摸金子的脑袋,然后松开环抱着狗狗的手臂,站了起来。他的行动自如,肢体已经没有凝涩迟钝的反应了,显然恢复得不错:“我很抱歉。”他对着恩利斯太太轻轻说道,“但是,请不要为我而悲伤。”
多么善听人心的人啊。他对人情绪的把控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于是只有那么瞬间的茫然无措,便立刻明白了让这位邻居太太如此悲伤的原因是什么。
他也为之难过,为之抱歉,以及,因为被关怀所以胸膛中涌现的复杂。
恩利斯太太的情绪恢复正常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在那个瞬间,那个意识到蒙蒂必定是遭到了非人的折磨才会变成那个模样的瞬间,巨大的悲伤、愤懑、痛苦就袭中了她,以至于叫她的情绪崩溃——虽然哭那么长时间,也有俞雅并没有插手而是任她以哭泣发泄的缘故——俞雅不但不干预,而且还在一边笑。
笑着看蒙蒂安慰对方,看他那双澈蓝的眼珠布满了无奈、叹息与感动。
最大的难关是将他封闭的铅心撬开。但只要这心裂开一个口子,便无论是外力还是他自己的意愿促使他转变,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个条缝隙,那所有的防备与屏障最终都会迅速土崩瓦解、不复存在。毕竟,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有什么是自己为人所爱着、自己在为人需要,更能令他感动并难过呢?
要知道,就算一千次、一万次被命运所伤害,为人心所愚弄,那天真纯净的心依然会为这人间最朴素的事物所动摇,除非彻底毁灭他,除非将他带入地狱。
“为什么……为什么呢?”恩利斯太太虽然止住了泪水,安静地坐了下来,但那通红的眼睛里流淌的仍是感同身受的悲伤与痛苦,以及深深的不解,“为什么呢蒙蒂?”
以恩利斯太太的思维与认知来说,完全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这是一个好莱坞巨星!超A list的身价,高昂的片酬,巨额的广告收入!就算蒙蒂是个指缝极宽衣袋漏风的,每年都会有难以想象的支出用在各种慈善事业中,留下的家底并不多,但也不至于流落街头无人看顾,变成个彻头彻尾的流浪汉?!
这已经不是能用演戏需要“体验人生”亦或是突发奇想的“玩笑”可以解释的事物了。恩利斯太太可以说是最清楚他身体情况的人之一了。她是亲眼见证过他奄奄一息近乎濒死的状态,明白他在精神与生理上出现的巨大的问题,但她难以想象也无法接受,蒙蒂这样一位拥有成功地位与事业,享受着常人无法触及的辉煌与风光的人,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的家人呢?他的亲友呢?他的经纪人呢?就算蒙蒂可能确实之前就存在精神方面的严重问题,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又怎么会放任他一个人流浪?!他就不信没人发现他的失踪,也不信他们不知道以他的心理隐患极有可能导致他遇到不测——他确实差一点就死了不是吗!
没办法去想象蒙蒂一个人孤零零惨死街头的画面,只要想一想就会叫她的心被针刺一样剧痛难忍。紧接着泛滥的便是愤怒与痛恨,为那些人的失职与自私。
想也知道,以蒙蒂当时的精神状态,谁都知道极其危险,但为什么没人去帮助他治疗他看顾他?为什么蒙蒂失踪的事没有任何风声流传出来?就算公众与媒体会将其当做巨大的谈资,但是他们的关注也更容易找到蒙蒂的下落!是名声重要还是生命重要?落到那个地步,知情人还无视他的安危守口如瓶的原因,难道不显现着他们的冷酷无情吗?那些人死死守着他的形象以至于宁可让他死也不愿意发动群众的力量第一时间找到他、救助他,这难道不该痛恨吗?
恩利斯太太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怜爱,就像看着她的孩子们。
这样的一个男人,过去的病态残留在他身上的迹象还是有些明显,体型依然瘦削,但这无损于他的英俊。蓝眼睛,半长的头发,清瘦的脸颊依然有着旧有完美的轮廓,并不显得过分羸弱,但由于长期待在内室不出门的缘故还是显现出一些苍白。
就像寒冬清晨绽放的一朵花硕,在风中颤颤巍巍的花盘,随时都会倾侧掉落的脆弱,但依然出落得无比纯洁美丽。甚至他身上有着一种莫名的暖意,看到他就像是冬日的阳光洒落在雪地上,你知道相对于寒冬来说那很淡薄,知道它不会让你暖和起来,但你无法不感念它的美好。
这就带来更大的痛苦——为什么呢?是什么导致他变成那样?
恩利斯太太眼中的疼惜与真诚实在太过于充盈,多得简直像是要满溢出来。蒙蒂又是只会选择性感念他人身上善意一部分的那种人,这样的爱怜对于他来说就十分值得尊重了。
“因为我还是太过脆弱吧。”他坦然回道,长长的睫毛掩映着瞳眸,显得那对眼珠更为清澈,“请不要为我感到悲伤……那并不算什么。”
并没有原谅过去的一切,只是并不曾计较自己所经受的艰难困苦。
一直以来他都无比珍惜他人的善意,会遗忘他人的恶念,习惯性将所有的错误都归结为自己,所以总是难以走出自己塑造的迷障。即是肉身凡胎,又怎会脱出这身体的桎梏?那些积压在心中的痛苦已经压垮了他,为命运所玩弄的失去已经使他崩溃,如果没有遇到俞雅,没有将过往掰碎了一点一点咀嚼,没有脱出自己的现实,以哲学思辨性的思维来看待曾经的一切,就算身体为人所救,他的心灵也总会陷进无边的黑夜,迟早将自己毁灭的罢。
他现在能坦然地面对那一切,并不是说已经与命运和解,只是相较于那些痛苦与折磨,他心中燃起的更多的仍是对新的人生的憧憬。
他愿意相信这世上还有值得自己去追求的美好事物,即使最终还是会失去还是不遂人愿却也在所不惜的事物。
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在俞雅身上隐约看到那件事物的辉光。
“我是自愿选择的流浪。”他对着恩利斯太太轻轻地说,“抛弃过去,远离熟悉的一切,因我精神崩溃,失去与忏悔的痛苦已经折磨得我无法再像一个常人那样生活——不要责怪别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的脸上带着笑:“请称呼我为詹姆斯……我不是那个永远光辉灿烂的蒙蒂,我只是个想要寻求解脱的可怜人而已。”
恩利斯太太愣了好一会儿,下意识转头看向正往茶几上放下茶与点心的俞雅。
俞雅觉察到她求助的眼神,直起身思考了一下:“你可以叫他詹姆斯。尊重他的选择吧——我救了他,但无法干扰他的抉择,而他想要以詹姆斯的身份生活,那就听他的——无论他的想法是暂时的还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