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哲学教授06
所以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残酷。
它吸食你的骨髓, 煎熬你的神经,打碎你的勇气,击垮你的意志,将你的生气扒皮抽筋,将你的理智消磨殆尽,就算你已毫无反抗之力, 它也不肯罢休, 非要将你焚烧成灰烬, 磨灭你一切顽固之心, 直到你连灵魂渣子都是弯曲的为止。
反过来这又说明什么呢?
说明人就是那么一种犯贱的生物。
事实上当命运挥舞着棍子吼着让你跪下的时候, 是人都不会去理会。甚至每个人骨子里都带着顽固, 越是感觉到压力, 越是会勇往直前。
当然,撞破了头, 摔断了腿, 尝到哭了痛了, 大多数人自然就会退缩。但人就是那么不记打, 不记痛,下一次机会到来时, 还是会蠢蠢欲动地对着命运比中指,直到再次撞破头, 摔断腿,无奈选择妥协……如此再三,被渐渐磨光坚持的勇气, 粉碎继续的顽强,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到最后,被命运磨砺成唯唯诺诺麻不不仁的怪物。
但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会与命运抗争到最后。流过血不长记性,摔断腿不知痛苦,一次又一次迎难而上,一次又一次拼到头破血流,直到被彻底打碎,拼不起来,黏不完整,腐烂成泥,挫败至渣,被命运彻底蚕食个干净。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而已。
而对于深深爱着这个世界却又为命运所捉弄的人来说,当你发现,所有付出的爱都是徒劳,一切渴望的应答都没有回复,你所拥有的总会以各种方式离你而去,你所看重的最后都会被证明是一场空,你会不崩溃吗?命运要你折断傲骨,改变性情,再也不敢抬头;死了,作为悲剧而死去,活着,就是怪胎、废物、蠢货、渣滓。
谁都说命运是公平的。但就是有人天生运气好,有人生来气运糟糕。
而俞雅好奇的是,这样一个被摧残成一团烂泥的人,还会不会再有勇气站起来?
毕竟他还活着。毕竟人就是犯贱。
去年冬天她特意将那张药方夹在书里送给他的时候,本来以为他能借此得到帮助的。一个就算流浪街头依然坚持自律的人,某种程度来说并不算无药可救,或许他缺的只是一个契机。如果他能重燃对生活的信心,哪怕只有那么一些想要变好的愿望,那张药方就能帮助到他,毕竟他已经一无所有了,情况不可能变得更糟,不是吗?
但是俞雅忘记了,命运是最难以理解的事物。一个人的际遇是无法捉摸、难以探测的,总会出现所有人都没办法预料的事物——比如说金子。
谁能想到呢,他会遇到那样一只狗。一直以帮助人类为第一要务的、温驯的、值得怜爱的却被抛弃的服务犬。如他一般痛苦、哀伤、无望、冷漠的又打从心底里希冀着奇迹的狗。
谁能想到呢,他们会彼此信任,彼此珍视,就像两头彼此舔舐伤口的野兽一样躲藏在世界的某个阴暗角落,避离人群,悄无声息。他们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的,存在于那种幸福中的只有彼此。直到他的狗被抢走,直到他为接受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努力再度化为乌有。
他被彻底击垮了。甚至于封闭起自己的内心,拒绝对外界的一切作出反应。
即使他的狗奇迹般违背天性伤害人类逃出来,找到他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他身边,他也再不能伸出自己的手。
得到爱的得到了拯救,就像是金子。失去爱的彻底崩溃,就像他自己。
俞雅在讲完尼采之后,开始讲王尔德。
讲那只至死都在唱歌的夜莺,讲那个破碎了心的小矮人……有什么比王尔德的童话更能展现生命的唯美与破灭后的痛苦?那些平凡世界中的爱,那些精神世界中的美,你所难以想象的美好,以及这一切都毁灭的绝望。
艺术是何等神奇的事物啊。它所讴歌的美妙,就像你曾憧憬希冀过无数遍的梦想的模样。它所描绘的惨剧,就像你心底流淌着汩汩鲜血的伤口的模样。它给你看它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每一个都像是曾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
你会控制不住因其而喜悦,因其而悲伤,因其而痛苦,因其而圆满。尤其是艺术家,因为有一颗敏感纤细的心灵,他们更易被这世上的情感所打动——无论是那些歌颂美的事物,还是那些抨击丑的东西。
俞雅既然有了“对方曾从事有关艺术类的行业”这样明确的认知,那么自然就会借题发挥。她从各种角度试图触碰到对方的心防,感受它的存在,敲击它、打破它。
这并好玩,但对她来说,足够值得花费时间与精力。
倒不是出于“拯救一个人”的目的。她看待他大概犹如看一个试验品,一个需要以隔离、冷漠眼光注视的可变量。
就像在做一个试验,也许因为自己越来越脱离“人类”这一事物的范畴,如同任何从原本的社会关系中提取出来被重新定义并且对待的个体、本能会有的恐惧一样,她对于自己目前的状态也存在着某种惧怕,只是她自己已经没法摆脱这种“异化”,她妄图通过帮助一个同样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个体重归人类秩序来找到一丝慰藉。
但她又必须极为小心谨慎。这也是她在过去很多年从事心理工作的历程中必须强调的经验——注意尺度与距离。
心理这种事物有着太多的不确定。
在治疗过程中,你打开目标的心防,倾听对方最深层的想法,近距离地触摸着对方的一切感情。你容忍对方的嫉妒、丑恶、疯狂,你关心对方的幸福、快乐、美好,你安慰对方的痛苦、折磨、煎熬,情感是交互的,对方从你身上感受到的情感反过来也会作用在你身上,鉴于病人一般来说存在某种心智上的不成熟,很可能会将这种感情异化为爱——对方爱上你,完全是正常的反应。而对于很多的心理工作者来说,对方敞开心胸接受你,全心全意信任你、爱戴你,对其具有好感乃至产生爱意也很自然。
很多心理疾病的诱因都在于少年时代缺乏爱与关心。心理治疗本身就具有爱和亲密的元素,某种程度上说来,病人和医生更容易彼此产生性的吸引力,甚至,更容易突破尺度发生性行为。但是必须知道,合格的心理医生与病人之间应该是类似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父母要尽可能帮助孩子独立,帮助他们的心智成熟,并不包括性需求方面的责任。
绝大多数专业的心理工作者都能把握距离,不过这种情况受到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比如说“孩子”任性甚至是主动产生性引诱倾向,在不设防的心理交互之中,把自己同心理医生的关系,转化为某种性关系。
病人一旦与自己的心理医生陷入情网,自我界限会出现崩溃,独立性又会出现大幅度倒退——心理治疗失败是显而易见的。
事实上这种情况在俞雅身上出现过太多次,叫她觉得极其困扰。一个美貌、性感甚至是神秘的心理医生,就算不是她的病人都容易倾倒沦陷,处在“亲密与爱”环境中的致命性就不必言说了。这种性吸引力甚至不限男女。这导致她在工作时几乎都要给予一定的暗示,否则她接一个病人就有可能收获一个狂热追求者。
鉴于这种因素存在,她必须抛弃传统的心理治疗方式。她看待自己的病人必须保持足够的冷峻与漠然,为病人重建自我界限并使人格独立的过程必须是她自己特殊的风格。
因此,她从未对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更不用说与自己的病人探讨哲学这种事物。
——或者说,她从未与任何人如此深层次地探讨过她眼中的世界。
而这个人是例外的。由于她所面对的是一个由于PTSD而重度抑郁且自闭、拒绝与世界做任何交流的人,她想引导他,除了给予一定量的刺激之外,必须先袒露自己的内心,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在这基础上对方才有可能给予她一定的回应。
这当然很危险。
当两颗心毫无阻隔地相互靠近并零距离碰撞,足够带来一系列糟糕的后果。这种影响还是交互的。一个人出现问题,另一个人也很可能出现同一种问题。
俞雅一直坚持着自己所认可的心理工作的准则,但这准则又因人而异。很简单,以她当初的职业操守来说,如果说,她判定治愈某个人必须借助与其上床的行为,那她不会犹豫,如果她觉得先摧毁一个人格才能再建新的人格,那她也不会迟疑——只不过在她短暂的职业生涯里,并没出现过这种必须奉献自我亦或是濒临犯罪的特定情况而已。
现如今,她小心翼翼地去揣摩另一颗心的温度,她会尽量避免意外。但当意外难以躲避的时候,她也不会有多在意。毕竟,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对方爱上自己又或是人格完全崩溃,说不清哪个更糟糕一些——至于作用是相互的?她也有可能爱上对方?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事实上她也有一种“自己到底会不会爱上一个人”的怀疑。大概就像是“物种不同,不能相爱”一样的可笑理由,她的意识与认知都已经脱离“人类”这个物种的限阈了,还能与一个人产生“爱情”这种因素吗?
当然,如果能印证这个怀疑,她会很高兴的。
*
这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当然他不仅仅是听,他也会思考。他拒绝对外界付诸任何反应,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一件该被抛弃的垃圾,一块正在腐烂中的木头,麻木又冷漠,但他仍有感知,仍具备一定的主观意识。
这就是最幸运的一件事,他的人格仍保持着一定程度上的健全——思想没有彻底异化,意识没有陷入疯狂,他仍能独立思考,独立判断。他所表现出的病态属于心理影响到的生理,而不是生理上难以逆转的恶性疾病。所以他也依然能感觉到痛苦,依然存在着足够的悲观与绝望。反过来说,如果刺激足够,死灰复燃也并不是件难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
俞雅并没有期望着很快得到回应,这点耐性还是具备的。她对着这样一个人,很多时候就像是对着一面镜子。这镜子既具备着“人类”的要素,又不会随意插嘴、评判。
她可以对着镜子剖析自己的内心,诉说自己的眼中的世界,可以毫不犹豫地袒露自己近乎异化的思想,那潜藏在正常平和外表之下的一切冷峻又漠然。
她讲小矮人遇到小公主的必然。悲剧之所以为悲剧,便是因为它具备对照。当你只有你的时候,你拥有自由与快乐,但是这个社会并不只有你,命运有更眷恋的人,你必然会知道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个自由与快乐的你,而是一个丑陋又愚蠢的怪物。活着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心被打碎过无数遭又艰难地黏合起来的历程本来就是常态,接受事实的人苟延残喘,不愿接受事实的碎了心死去。
她讲那只用音乐与鲜血浇灌红玫瑰的夜莺。胸膛顶着刺,心脏被刺穿,血流进花树,唱了一夜歌,然后献祭出一朵红玫瑰。可这朵比鲜血还要红的红玫瑰最终抵不过珠宝,被丢进路沟,被车轮碾碎。那就是爱情。火热与冰凉的爱情。信奉爱的人付出生命,鄙夷爱的人选择金钱——可那都与你无关。你只是故事里一个徒劳又庸碌的配角。爱情的美好没人能否认,可是你愿意给予是你自己的事,却不能奢望别人有如你一般的心,爱情本就不属于你,你所拥有的也只是短暂的自我感动而已。
明明是童话,为什么会残酷?因为真实。
俞雅讲了很久的王尔德,她实在太喜欢这位作家。她还讲他的剧作,讲诗歌,讲小说,讲他的悲剧,从哲学的角度来定义他的作品与人生。
在朋友来信向她请求对萨特的评价以丰富自己的研究思路时,她与对方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探讨,于是她给他讲“他人既地狱”。出版社向她约稿要求对某些突发性社会事件的评论,于是她给他讲新闻的哲学性解读与意义。
继镜子之后,她又将其当成了日记本与垃圾桶。
发生什么,遇到什么,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并无主题,也没意图,不定期,也没规律,有时候想起来,便与他进行一次单方面的交谈。
他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坐在屋子的阴影中,阳光晒不到的角落,就算面对金子亦或是俞雅时,都是死气沉沉得,毫无动静的。
俞雅观察他的微表情,不断转换读书与谈话的方式,窥探他在拒绝与排斥之余所展露出的任何意外的情绪,以此来把握他的心理动向。
她记录每一次的观察,设定下一次的方式,推演有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就这么一点一点,在一个石头般的心脏里撬着裂缝。
这个过程是如此得漫长而又微不足道,以至于连俞雅都不能确信量变引起质变的可能是否存在。
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逝。春季到来的时候,教会收容所里大部分收容的对象都找到了工作,确定了目标,或者说,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三三两两的人逐渐散去。少量生活不能自理的,已经被预定好了福利机构的床位,不日即将转移。极少数懒惰成性毫无希望的人下定了决心在离开教会之后继续流浪的生活,在几次谈话之后,工作人员也放弃了劝说。
那一天俞雅去教会做义工。跟修女嬷嬷打完招呼,询问了一下今日需要帮忙的事务,对方悄悄对她说:“简,走廊尽头的那位,明天就要被送走了。”
俞雅微微一怔,然后想起来,这一位目前也是被标注在“没有自理能力的人”的行列。
流浪汉先生的身体已经恶劣到做流浪汉也不够格的地步了。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去看看他。”仅仅是有些惋惜,大概对于实验被迫中断、不知道可不可以再度续上、就此结束实验好像也并没有多少失望的一点惋惜。
然后俞雅走进去,看到被金子拱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人。
狗狗远远望见她,马上变成站姿,冲她开心地摇了摇尾巴,并没有叫。流浪生涯并没有改变它太多,金子身上依然保持着服务犬原有的习惯与本能。
俞雅叫了一声金子。狗狗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扭过头望着俞雅摇着尾巴没动。俞雅逗它,把怀中的纸袋对它敞开袋口,露出她准备的狗粮与玩具,笑眯眯道:“好狗狗!自己的东西要自己取走呀!”
大概它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在短暂的思考过后,跳下台阶,迈着轻松的步伐跑到她面前,仰起头等着她把纸袋放在地上,然后低头准确无误地叼起纸袋卷起的边沿。并没有很快跑走。俞雅笑着弯下腰,揉揉它的脑袋,金子很亲昵地蹭蹭她的脸表达感谢,这才转身。
俞雅直起身,视线追随着它离开的方向,但是很快就觉察到了异样。
她几乎是惊奇地望向那个人——他在看它——他在注视着自己的狗。
那双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金毛犬的身影,很平和,近乎静郁,但那是有光的,有焦距的,就像是死寂的潭水泛起涟漪,于是沉默被打破,漏进了星星点点的光。他的头也顺着视线有了移动的痕迹,直到他的狗跑回到自己身边。
金子跑回原先的位置,把嘴里叼着的纸袋放在一边,就凑回到主人身边,温驯又亲昵地舔了舔主人放在腿上的手。
那只枯瘦的手微微缩了缩,抬起了一个小小的角度,然后又停顿住,放下片刻后,又再度抬起来,稍稍蹭了蹭金子脸颊边的毛,动作极僵硬,只是那么小的动作就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一般——看得出来,他似乎是想摸摸它的脑袋,但最终只能做到这样。
金子显然也吓了一跳。
它僵在那里过了很久,才仰头看了主人一眼,似乎是很艰难地才能忍住雀跃,快速地交换了四肢站立的重心,然后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从对方的手臂下把脑袋蹭进他的怀里,小声地呜呜了两声。
俞雅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她控制不住,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她就是这么翘起了嘴角。
很长的时间里,他的世界里都拒绝它的身影。他不看它,不抚摸它,不与它交流,就算它忙忙碌碌地在自己身边乱窜,他都不会投注一点注意。
俞雅站到负责临时收容所的教士面前:“抱歉,史蒂文,留下他吧。我愿意收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