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树桃花月满天
宋迎慢吞吞地下了马车。
外面竹海流波,薄雾弥漫,不远处升起袅袅炊烟,有一片小小的村落。
谢朝辞在水边洗脸,宋迎也蹲了下来,掬起一把水泼在脸上,然后看着谢还在水里的倒影。
那深邃的眉目其实自小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上辈子宋迎没仔细看过谢还的脸,此刻,忽然觉得这人长得挺好看的。
“你看什么?”
宋迎:“石头。”
“小小年纪,色心不小。”
“……”
您不觉得您有点自恋吗???
因为偏僻,谢还只能抓些野味烤了吃,他把烤好的山鸡扯下一条腿,递给宋迎:“离望月台不远了,吃饱了,到时候岁千秋要是揍你还能跑得快点。”
宋迎拿了鸡腿:“我谢谢你了。”
谢还:“不客气。”
两人在水边席地而坐。
望月台是一座山的名字,山顶是一块平整的切面,山前碧波无际,山后万丈群峰,夜间明月当空,光华流照,滟滟随波千万里。
台上有个小茅屋,名叫月满天,就是如今岁千秋栖身之地。
宋迎道:“你之前说岁千秋接任剑宗位,败坏了这一脉的风气,是什么意思。”
按照排行辈分,岁千秋算是他的同门师弟,谢还的师叔,宋迎也确实挺想了解一下这个人。
谢朝辞不屑道:“说来话长。往白了说,无非英雄一怒酬知己,那知己还是个已经死了的。”
“你这说书似的,不能说清楚点吗。”
谢朝辞从没见过敢对他这么颐指气使的家伙,磨了磨牙:“看见这条河了吗,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宋迎这些天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耍流氓,满嘴流油道:“知道,你想和我洗个鸳鸯浴。”
“呸。”
宋迎把另一个鸡腿掰给他:“好哥哥,你快说。”
“……”
那就,看在这声……不,这个鸡腿的份上……勉强……
“咳。”谢朝辞清了清嗓子:“有个琴师,岁千秋和他相逢恨晚,两人相识不久就义结金兰同吃同住,然后有一天,琴师死了,岁千秋就杀了很多那琴师的仇家,给他报仇。一个堂堂剑宗,做出这种事来,是不是很荒唐?”
“岂止。”宋迎难以接受,自己好不容易有一个同门,素未谋面,居然如此丧心病狂。
“可那琴师死了,他为什么要去杀他的仇家?难道琴师是被仇家害死的?”
谢还道:“不知道。那段时间本座忙着参悟功法,闭关了,出来就听说仙门被他搅了个血雨腥风,然后跑去跟他打了一架。”
“打赢了?”
谢朝辞差点把嘴里的骨头都咬碎了:“当然赢了,也不看看我师尊是谁。要是宋长留还活着,他岁千秋算个屁,师尊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打趴下。”
宋迎宽慰他:“输了就输了,失败不可怕……”
“谁输了,老子赢了。”
宋迎:“失败了还不愿意承认才是最可怕的。”
“……”
“是,输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但岁千秋现在犹如过街老鼠,仙门早就不承认他剑宗之名,而且到处都在抓他,也没比我好多少。”
宋迎:“可仙门也不承认你啊。”
“你能闭嘴好好吃饭吗。”
“哦。”
其实宋迎这话说得不错,谢还弃道成魔,仙门自然不可能让一个魔修继承剑宗位,那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比岁千秋这个剑宗杀人还要荒谬。
吃过饭,天边又飘起了银毫细雨,宋迎对这鬼天气避之不及,率先钻进马车,从一侧暗匣里翻出一碟桔红糕和两个金苹果。
谢还在外面喂好了马,也弯腰进来,宋迎把桔红糕推给他,自己拿起一个苹果擦了擦:“解解油腻。”
谢还闻声未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宋迎,目光幽沉。宋迎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道:“怎么了?”
“没什么。”
说着,把那盘糕点端在怀中,慢吞吞吃了起来。
灵驹脚程飞快,又过一天,终于离望月台愈近。
远见青山巍峨,群峰竦峙。一轮红日在怪石嶙峋间悬挂天幕,闲云潭影,山雾横流。
这一带山势起伏,锋芒桀骜,处处都是青灰的颜色,明明正当仲夏,却好似天寒地冻,萧条肃杀,间或有青鸟振翅长鸣。
而这一片冷淡中,有一片极显眼的粉色。
那颜色在最高的一座山峦上,观之一片朦胧,似一团棉絮,实则是一顷不败的桃林,万树千花,碎红开遍。
宋迎问起谢还,谢还望着那花海道:“望月台上月满天。那琴师生前的故居,如今被岁千秋施加了剑宗的迷迭阵法,远观可见,近了就会迷失在山雾里。”
迷迭阵。
剑宗嫡系的秘术之一,宋迎会,也曾经教过谢还,只是不知道谢还有没有荒废自家功夫,这阵法极为难破,时间久了不加练习,忘得也快。
灵驹飞近,便闻水声。谢还喝住马车,把那头通体银白的马儿拴在一处隐蔽树下,喂了两颗灵丹,摸了摸它的脖子:“好马儿。回去把你赎来。”
灵驹似懂人言,在谢还手心拱了拱,又要舔他,谢朝辞险些被它得逞,急忙躲开了,笑道:“我要赎你,你却肖想我美色。”
宋迎幽幽道:“它可能只是想吃草。”
谢朝辞抱起双臂:“不跟你贫嘴。这阵法你会破吗。”
“我?既然是剑宗嫡系的阵法,我一个外系弟子怎么会?”
谢朝辞伫立良久,叹息一声:“怎么办,这阵法我都快忘干净了。”
他找来一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阵,对宋迎道:“不管了,你去帮我把这几个阵脚破了。”
宋迎装傻充愣道:“看不懂。”
实则内心已经把这顽徒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这是他教他的迷迭阵法吗!画了些什么东西,阵脚都是错的,连巽坎离都分不清,还破阵?不被这迷迭阵困死山中才怪!
“真笨。”谢还用树枝指向望月台:“那是阵眼,你把它放到阵里,其他阵脚自然好找。”
“找到阵脚后呢,怎么破?”
“怎么破?我也忘了,大概是用脚踢吧。”
“……”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我在教你破阵,你咬牙做什么?”
宋迎:“牙痒痒。”
谢还把树枝递给他:“挠挠。”
宋迎拍开他的手,“你这法子靠不靠谱?哪有踢一脚就能破阵的?”
“那你说怎么破?”
“当然是用灵力破,可我这样子根本用不了灵力。”
“哦。那我去破,你在这里等着吧。”
宋迎拉住他:“不行,我得和你一起。”
就谢还这解法,恐怕连岁千秋人都没见到,自己就先被困在里面羽化升天了。
“你去给我添乱?”
“我一个人害怕,你就带着我呗,我保证,绝不添乱。”
谢还思忖片刻:“行吧。”
宋迎神色一轻,二人向山中行进。
入了峰群,便在阵中。
这里山路陡峭坎坷,到处荆棘丛生,雾气又如鬼魅,如影随形,前一刻走过的丛林,回头就隐在了茫茫大雾里。
这雾也是迷迭阵的一部分,即便修士也不能看透,在此中行走便犹如被白练蒙住双眼,不可视物,因此破阵并非易事。
走出去一段路后,只剩个隐约背影的谢还忽道:“找到一个。”
他脚下是一块西瓜大的石头,掀开了,底下压着一道碗口大小、光华流转的阵轮。
谢还琢磨片刻,向阵轮打去一道灵力。
那阵轮中咒文图腾旋转不息,金光四射,忽然被外界打乱,霎时乱作一团,灵气外泄。少顷,光芒渐渐微弱,最后如雨入寒江,消失不见。
这个阵脚是破了,谢还的表现勉强令宋迎感到满意。
然而后面几个阵脚,谢还不是打错了顺序就是找错了地方,还得意洋洋地跟他炫耀这都是小意思。
宋迎一边气成个癞□□,一边趁着迷雾遮掩替谢还收拾烂摊子,心惊肉跳地破了所有阵脚后,还要虚情假意地表达对谢朝辞的敬佩之情。
最后一个阵脚破开后,泼天的雾气倏然散去,刹那间乾坤朗朗,拨云见日。迂回的青石山道绵延至望月台深处,山上桃花簌簌,飘香如雨。
空气里都是清香,半空艳阳高照,飞鸟云集,山中春涧携花,泠泠作响。
与阵外看到的简直恍如隔世。
宋迎接住一片从山巅吹来的花瓣,夹在指间嗅了嗅,忽然疑惑:“嗯?这花里怎么会有这么精纯的灵力。”
谢朝辞道:“望月台上还有阵法,岁千秋把方圆十里的山水草木之灵凝聚到了山上,供养这些花草常开不败。”
宋迎了然,怪不得这周遭看上去了无生气,原来是被吸走了灵气。
这种阵法虽然不算秘术,却十分消耗布阵者的心神灵力,何况这样经年累月的损耗。
能为一个已经故去的人做到这种地步,却又不辨是非滥杀无辜,宋迎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个师弟。
沿着山道而行,不多时便到了山顶望月台。
这里比宋迎预想中大了许多,整个山顶天工造化,似被一张巨斧削去山尖,留下了一块平地。
平地上一座淳朴的茅屋院落,隐藏在无际的桃林里。
宋迎上前,正要敲门,谢朝辞却先他一步,一脚踹开了那扇看着就不结实的柴门。
哐啷一声,两扇门齐齐倒地。
宋迎扶额道:“好歹是你师叔,怎能如此无礼。”
谢朝辞站在门前,冷笑一声:“师叔?他想做我师叔,我还不认呢。”
院子里种满了蔬果,郁郁青青,万籁俱寂。
嗯?没人?
宋迎正疑惑,却见院子角落里,一株开满白花的玉兰树下,转出一个白衣身影。
岁千秋一手执锄,一手拿着一颗刚出土的土豆,面无表情:“门,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