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归来兮

  聆洇和连谧神君打了五年,打得不分高下,打到两方对彼此的战术熟悉无比,打到彼此恨之入骨。

  连谧神君知道聆洇不可能被感化,聆洇千年来受魔气感染,大多数时候思想都受魔气控制。他身上的邪魔之气太过危险,若是不加以控制,将来他必会闹得六界动荡。

  连谧神君险胜的那一回,将聆洇掳回了军营。连谧神君用捆仙绳锁了他,知道他嘴里没有一句好话,连嘴都给他用布条封上了,然后将他丢上了自己的战马。

  战马驰骋在漫天黄沙里,双手被绑到背后的聆洇横趴在马身上,挣扎间险些从马背上滑落,被连谧神君牢牢困住。他抬起头看向连谧神君,发红的眼中尽是狠厉之色,似是能活吃了连谧神君。

  连谧神君一个手刀劈下,他便晕了过去。

  回营后本该是一番拷问,连谧神君连刑具都准备齐全了,最后却发现聆洇受了很重的伤,后背上被利器划开了一道长血口——是天将在战场上趁他不备伤了他。他在马上抗争时,那道伤口裂得更开了。

  他穿的是红衣,谁知道那背上都是血呢。

  他疼得浑身战栗,蜷在床榻上,血迹在被褥上沾染开。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魂魄同在的云采也能感受到绵延的疼痛。

  作为熟人,连谧神君有些怜悯,但作为敌人,他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蹙着眉头站在床边看着他。

  聆洇疼到最后昏睡了过去,连谧神君在床沿上坐下,犹豫着伸出手去,似是要触碰他的脸,却迟迟没有触碰到他。

  聆洇睁开了双眼,云采看到了笼着一身寒夜月华的连谧神君站在面前,眼中是重重矛盾之色。

  “连谧。”

  他的嗓音又沙又轻。

  聆洇手上的绳索还没有被解开,平常满身都是戾气的他躺在被褥之间,看着连谧神君,难得有些安顺。

  “先给你解开捆仙绳,别耍花招。”连谧神君说着便施法解了他手上的绳子,却又给他加注了一道禁锢的法术。

  “你就这么怕我跑了?”聆洇侧身靠在被褥间轻笑道,碎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上去颓废又虚弱。

  连谧神君俯身拂过他的碎发,看着他的脸,语气几分残忍:“怕,我想你想了五年,日思夜想,每天都想着如何将你活捉。等破了境外魔兵,我立刻带你回天界受审。”

  聆洇勾起唇角,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敢承认你爱我。”

  寒冷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处处结霜化雪。冷到呼吸都停滞,心脏骤停。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理智被冰寒吞没的时候,唇齿已经纠缠上了,气息远比烈焰炽热。

  连谧神君咬他的嘴唇,吻过他细长的旧疤痕。他们是春风雨露,是倦鸟长枝,有着超越神魔之身的精神契合,无所谓此身是否结合。

  聆洇认为既然到了这一步,继续下去也无妨。只是连谧神君放开了他,连谧神君说:“你是魔魇。”

  连谧神君与他同床背对而眠,过了一夜。聆洇借机解开了手上的束缚,第二天一早,他就幻作连谧神君的模样从军营逃了出去。他身上沾染了连谧神君的气息,守卫的天兵不曾认出他。

  他是魔,他心中没有太多的束缚,不在乎成败名声,不在乎随从部下,不在乎心中所爱。他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个自由。

  与连谧神君的最后一战进行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输定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站在沙漠间,寒冷的月光照得沙海发白,耳边尚是兵戈之声,风来是为默哀,为敲响丧钟。额头上滑落的是汗珠和血水,所爱之人隔着无数生死。

  聆洇和云采的目光穿越兵戈相向的天兵魔将,穿越旷世杀伐,落在不远处一身银盔甲的连谧神君身上。聆洇用唇形道:“再见了,连谧。”转身投入了沙石下的流亚秘境。

  他想终结自己,没谁拦得住他。他不愿赴往天界,倘若是被锁天狱再也不能重见天日,他宁愿消散在无人之境。他以为那是他与连谧神君的最后一面,而连谧神君穿过战场,追随着他一同跃入流亚秘境。

  他们在秘境之中度过了三个月,世界只剩下彼此,他们之间却没有半分温情。互相猜忌,互相憎恨,却又在孤寂中生死相依,在寒夜里耳鬓厮磨,占有彼此。

  一幕一幕,就如同云采在梦境中曾看到的那样,谁都没能放过谁。

  而至聆洇殒身,连谧神君也没能承认他的心。

  连谧神君背着聆洇寻找秘境的出口,背着他走过荒漠,走过无数的白昼黑夜,走到岁月干涸,走到灵力消散殆尽之前。

  聆洇不止一次说“你放了我”,而连谧神君执着地背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越烈日与寒夜。

  他们等不到秘境出口出现了。聆洇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的魂魄会一同消散在秘境里。

  聆洇看着连谧神君,只想着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他想拉着他坠魔,却不舍得他离开世间。气数将近时,聆洇悄悄地将全部的灵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本体魂魄散尽的那一刻,他想,他终于自由了。

  灵魂化风化云,云采的一缕魂魄也随之飘浮至荒漠上空,轻盈得都不像是自己。

  他将一缕魂魄,留在了连谧身上。

  他想做他的灵魂,这样他们就能永生永世不分离了。

  他陪着连谧神君看过耶罗城大沙漠外的万水千山,那是他向往之境。他也陪着连谧神君上战场,看过遍布杀戮的贫瘠土地。

  离泽一战,九婴鸟一族猖狂作乱,凶残至极。有天兵被抓获挟至高空摔落而死,有天将被生生剜去皮肉心脏,三万天兵被活埋于离泽这片土地。连谧神君拼死一战,用自己的神血催动灵力,与九婴鸟族长侉无同归于尽。

  连谧神君殒身前见到了聆洇的魂魄,他自耶罗城走来,每靠近一些,他身上的红衣就褪色几分,直至朱红褪去,变得皎洁无暇。

  连谧神君伸开双臂,他们在空寂虚无中相拥,一同在天地的缝隙之间陨没,灵魂再也无法割舍。

  白光吞噬了他们的魂魄,吞噬了万物。云采感到迎面而来的光亮白得有些刺眼,他用手臂遮挡过,眼前浮现出云湛的身影,他站在小秋山山坡的花海之间,孤傲又冷清。

  云采喉咙一哽,哑得说不出话。他红了眼眶想要走上前时,一个小豆丁从山头上跑下,穿过花海,跑到他身旁。

  小豆丁将手中的花拿给他瞧,软糯糯地说:“二哥,你看。”

  少年云湛弯身下去,将他抱起来,往自己身上背:“回家了,绵绵。”

  小豆丁抱着他的脖颈,用花碰他的耳朵和脸。云湛将他往上托了一托,笑道:“你可别摔下去了。”

  小豆丁咯咯地笑,抱紧了哥哥的脖颈。

  云采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被黄昏晚霞吞没,风过抚平这一页的涟漪。

  眼前一幕一幕全是从小到大二哥陪伴在他身旁的场景。从他蹒跚学步到懵懂成年,云湛都是守护在他身边,目光总是落在他的身上。

  他喊:“二哥。”眼睁睁看着云湛的背影消散在寂寥的夜风里。

  ……

  夜岈君与连谧神君站在祈魂阵外,眼看着聆洇的魂魄化作一缕薄烟注入了云采的躯体之中,云采痛苦地蹙紧了眉头,猛然仰起了脸,紧接着脱力昏睡了过去。

  连谧神君喊了声“绵绵”,几乎就要冲破结界。夜岈君拦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连谧,不可莽撞。”

  云采脖颈上的星屑链,却闪烁着光芒飘浮了起来。那缕光芒脱离星屑,透过祈魂阵的结界,飘落在了连谧神君的手心里。

  光芒一触到连谧神君,就融入了他的身躯里。

  连谧神君看到漫天星辰,看到云湛站在山间的树下。他闭着双眼,握着手中的星屑祈愿:“我将气息与一缕魂魄注入此链,愿护绵绵此生安好无虞。”

  记忆翻滚而来时,连谧神君忽然靠在了一旁的铜雕塑上。夜岈君吃了一惊,问他如何了。连谧神君抬眼,摆了摆手。他望着祈魂阵之间的云采,眼中银光闪烁。他叹息了口气。

  “是我让他受了太多苦。”连谧神君说。

  棋魂阵的结界退去,连谧神君走上台子将云采抱入怀里,给他体内输送了一些灵气。

  他的脸上都是汗珠,额发也湿透了。连谧神君看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云采悠悠转醒,看着他唤了声“神君”。

  云采还惦记着回忆中的故事,他说:“神君的心愿我已经完成,聆洇的碎魂已经回归我的身体了,神君可以安心了。”

  他微微一笑,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心中已经释然了。云采望着他的眼睛说:“无论如何,我会陪在您的身边,永生永世,做您的灵魂和另一双眼睛,就像聆洇一样。”

  连谧神君轻笑:“打小不都喊我‘二哥’的么?”

  云采愣了许久,不断望着他的眼眸,眼中逐渐有了光彩,光彩不断放大。他猛然从地上坐起,环抱住连谧神君。

  他们相隔已经一千多年,跨越了生死、转世和漫长的思念。

  云采喊“二哥”的时候,一瞬间泪水也涌了出来。

第六十一章 归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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