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她瞪向胡樾,喘了几口气:“你最好好好解释!”
一盏茶后,众人围坐在桌边,一起看着桌上胡樾带来的调兵令。
胡樾看了眼大家的脸色,知道在座各位心情都不怎么美好,于是装作一个鹌鹑,将该说的话说完,就再也不出声了。
“皇上让你来调兵去北境?!”唐烨气的手都在发抖,“你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如何去做这些事?!”
胡涟严肃道:“这不是儿戏。北境已然危急,且不说我是你姐姐,担心你的安危,就说那些黎民百姓的性命全都交付于你。千斤重担压着,你们这几个未上过战场的孩子又背的起吗?!”
“若是北境失守,大梁的屏障就被撕开了一个致命的缺口。”唐烨接着胡涟的话道,“到时候,西北,京城,冀州,都得完蛋。”
“父亲没说什么?”胡涟又问,“母亲就让你这么来了?”
胡时和王采芝气的恨不得把他逐出家门。胡樾看着胡涟和唐烨,没敢说,只好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了笑。
“一意孤行。”胡涟看出了他的难以启齿,道,“你们是自己请缨?”
胡樾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是。”
“皇上竟也应了。”胡涟说,“他难不成还相信你们这群毛头小子?!”
胡樾偷觑了眼花晋:“国师大人劝的陛下。”
花晋、胡涟、唐烨:“……”
胡樾眨眨眼,又接着道:“花樊不知怎么说的,说动了国师大人,他就进宫替我们求旨去了。”
花晋:“……”
胡樾又从怀里掏出一份薄薄的信递给花晋。
“这是花樊让我转交给你的。”胡樾说,“大半个月前的,我没看过哦。”
——
一个月前,京城。
边境的奏报雪花一般的飘进京城,朝中日日全员低气压。路上迎面遇着当官的,十个里有八个嘴角带泡,还有两个头发大把掉。
当真愁人。
前几年皇上一气之下差点没把朝中武将们一锅端了,众臣事不关已的默默看戏、不太干净的终日惶惶、与之不对付的推波助澜。
如今到了用人之际,大家才开始傻眼。
打仗这种事,不是你想上就能上的。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
在朝各位多半是文臣,别说领兵作战了,怕是连马都骑不稳当。
“爱卿们可有人选?”皇上坐在金銮殿上,看着底下众臣的头一个比一个低的很,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气的狠狠一拍龙椅。
“皇上息怒!”底下众人战战兢兢的跪成一片,又战战兢兢的开口,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触了上头那人的霉头。
“胡时呢?”皇帝扫视一圈,没看到想找的人。
身边的老太监轻轻开口:“回皇上,丞相大人今儿个身子不适,告假了。”
“身子不适?”皇上的表情喜怒不辨,“待会你替朕去看看。”
王公公躬身领旨:“是。”
下了朝,老太监领命而去,皇上重新开始处理奏折。
看了几份,又思索了一会儿,皇上放下手里的奏章道:“让邓扩过来见我。”
丞相府。
“公公怎么来了?”
“皇上听闻大人身体抱恙,心里不放心,特让老奴过来瞧瞧。”
“有劳陛下挂心,不过是天寒风大惹得嗓子发痒罢了。”胡时笑道。
“那便好。”老太监听见胡时这么说,笑着点头,“大人乃国之柱石,千万要保重身体。”
他顿了一瞬,嘴唇蠕动几下,似是踟蹰,最后却还是开了口。
“论理讲,这些话原不该我一个阉人来说。只是近日来,因着胡人进犯,皇上忧思甚笃,老奴看着也是心焦。”他长长一叹,“老奴尚且如此,大人与皇上自幼一处,君臣相长感情深厚,更非老奴所能相比。”
胡时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公公侍奉陛下多年,勿要妄自菲薄。”
王公公突然站起身来,对着胡时弯腰一拜:“丞相大人心怀天下,又自有远瞩高见。一代名臣,注定美誉千古。”
胡时默默起身。
半晌道:“我知道了。”
“时候不早了,老奴还得回去复命。”王公公笑呵呵道,“这便回去了。”
“公公慢走。”
胡时送走王公公,默然许久,而后对身边人说:“去,请夫人来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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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最近成日在家愁眉苦脸。”胡樾一屁股坐到花樊身边,“有我三姐夫在,西北应当不会出什么事。我问了秋杪,他说我三姐夫把那群胡人堵在龙城半年了,一步都进不去。”
“西北有唐将军,自然不用多虑。”花樊说,“问题出在北境。”
“范将军资历比我三姐夫还老。”胡樾看了他一眼,“但你们好像都挺担心的。”
“范将军擅长攻城,脾气火爆易怒,冲动之下根本不听任何人劝。”花樊道,“再者,他接手北境军防还未满两年,对手又是阿古达木和各仁达珠,的确不容乐观。”
胡樾切了一声,道:“当时一看两人就没安好心,还好意思来要粮?!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草原与大梁结怨已久。”花樊淡淡道,“趁着胡人进犯的好时机,大捞一笔才是他们的风格。再者我朝又正是武将青黄不接之际,这种‘好机会’,阿古达木不抓住才不正常。”
“狼狈为奸。”胡樾说,“要我看呐,就是那个什么莫托和阿古达木串通好的!”
花樊动作一顿,思索片刻,而后竟然笑了:“也有可能。”
胡樾烦躁的敲着桌子,“所以皇上要怎么办?再派人过去?”
花樊静静的看着他。
胡樾被他的眼神盯的有些发毛,警惕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阿樾。”花樊平静问道,“你怕死吗?”
胡樾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每个人都会怕死吧,我是凡人,自然也觉得恐惧。”胡樾笑了笑,“但仔细一想,人固有一死,又似乎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花樊静静的看着他。
胡樾停了一下,组织好语言,继续道:“若是为家人、为朋友,或者说的虚无缥缈一点,为了一些不得不做的事,生命就成了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花樊似乎没想到他的回答是这样的,半晌才道:“你……很好。”
胡樾转头看向前方。
国师府的流芳亭微风轻拂,两人都安静下来,于是这个小小的亭子又似乎成了世间唯一的静谧安稳之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樾笑了一下:“说吧,你……”
他顿了顿,而后将话补完:“你是不是想参军?”
花樊转头看向他:“嗯。”
胡樾于是又问:“去北境?”
花樊:“嗯。”
“想去就去吧。”胡樾温声道,“以后你要是成了我们大梁最厉害的将军,可千万别忘了我啊!”
“阿樾。”花樊打断他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胡樾惊讶的转头看他。
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他用肩抵住花樊的肩膀,“好啊。”
“北境局势危急,你怕不怕?”
“不怕。”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怕不怕?”
“不怕。”
“若……”
“我什么都不怕。”胡樾说,“没什么好怕的。再说,还有你罩着我呢。”
花樊准备了一大堆腹稿,却没想到胡樾应的如此干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好。”花樊郑重说道,像是在宣誓般,“有我一日,护你周全一日。”
当晚,胡樾与胡时在书房彻夜长谈。
七月十四日,国师府一架马车默默进入皇宫。半天后,国师花肆重入摘星台的消息震动朝野。
七月二四日,江崇逍低调回京。与之同行者还有剑气阁少主阕之杉。
二六日,皇上突然宣布,擢花樊为骁骑将军,江崇逍与阕之杉为副手即刻领兵开赴北境协助范将军。
三十日,五万大军以三位少年郎为首,赶赴战场。
八月初二,皇上又下令,拜胡樾为特使,派其去西北军调兵支援北境。
初七,胡樾孤身一人,轻装上路赶往西北。
十二日,花樊大军抵达北境中州。范将军怒而闭门,并放话“竖子小儿,何堪大用?!”。花樊带着大军转而驻扎在中州南侧的望春镇。
十六日,各仁达珠亲自带领铁骑进攻,派兵在城下侮辱挑衅。范老将军怒火中烧,亲自带兵迎战,不敌。各仁达珠大破中州,范将军自知犯下大错,含恨自尽。
十八日,胡樾抵达西北。
十九日,范将军身死,北境大乱。各仁达珠趁机连破六城,长驱直入。
二十一日,草原铁骑直逼望春,各仁达珠与花樊正式交手。花樊死守望春镇,各仁达珠终于停住推进的脚步。
一时间,北境局势开始僵持。
各仁达珠在距望春镇十五里的地方休整军队。
北境各城风声鹤唳。
望春镇,城楼上,所有人同时看向花樊。
江崇逍长出一口气,阕之杉问:“以后该怎么办?”
花樊看着远处狼藉一片的城池,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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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谁?
北境原来的那些将领,因为前几日的作战,已经对花樊心服口服。虽不会去问,心里却还是各自猜测。
三日后,花樊还没等到想等的人,却先迎来了各仁达珠休整过后的第一次攻城。
望春镇位于北境之南,西面南面靠着兰苍山山脉,是北境最后一扇门。
兰苍山背后就是沃野万里的中原,无论如何,望春镇必须得守住。
“□□上城楼,阕之杉带一批人运滚油,别让他们上城墙。”外头喊杀声震天,花樊看起来仍旧气定神闲。
他们早在入城时便将城内居民全部转移安置,如今偌大一个望春城内只有他们。
二十四了,花樊默默的算着日子,江崇逍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快来了。”花樊说。
江崇逍苦笑一声道:“阿樾可快点吧,这头儿还等着他解围呢。”
花樊只道:“不急,还能撑住。”
“你就只道维护他。”江崇逍看向挂在厅中的地图,伸手指向龙城,而后滑到望春停住,“这么多天,若明天再不到,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阙之杉带着人和一桶一桶油上了城楼。
“别直接用箭。” 他看了眼一边注意着底下的战况,一边回身拔出支箭,从桶里沾满了油,对身边的人道:“来,点上火。”
箭尖燃起熊熊火苗,阙之杉吐出一口气 ,撑开弓,对着底下的草原兵射出。
这支箭带着火团窜出去,狠狠的扎到一匹马的马腿上。
那马腿一软,立刻扑着跪下。马上的骑兵无法躲闪,一下被甩出老远。
那匹战马的马腿上还扎着箭,身上又被点上火,只能不停的嘶鸣,也不辨敌我,直直的冲向草原军的队伍里。一时间,那一小片区域陷入混乱。有些人躲避不及,被马一脚踏在身上,或战马被撞翻。有些人则被它身上的大火引着,惨叫着滚在地上。
“喏,往他们尽量往他们马腿上射,至少点些火。”阕之杉说,“他们这批攻城没出几个弓箭手,以骑兵为主。咱们就烧,能烧掉多少是多少。”
“是!”
阕之杉于是不再说话,只站稳脚步,回身抽出第二支,拉弓搭箭,而后松开手指。
与此同时,胡樾“呼”的一声,终于松下提着的那口气。
秋杪满头满身的灰,脸上还有被汗水冲出一道一道的印子。两人对视片刻,眼中分别映出自己狼狈的倒影,突然就齐齐笑了出来。
“要是能把你的这副样子拍下来就好了!”胡樾笑的肚子痛,“殿下,你现在就像个野人一样!”
“你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秋杪一边笑一边纳闷,“你要和我打架?别闹啊,我是真的累了!”
胡樾道:“秋瑶如果看见你这个模样,估计得乐的喘不过气。”
“行军打仗就是这样,你以为是在玩?”秋杪靠在树干旁调整呼吸,“再说,你以为你现在有多好?”
那天胡樾到龙城调兵,虽然被姐姐和姐夫骂的狗血淋头,但最后不仅带走了三万精锐,还连带着送了一个秋杪。
秋杪在龙城不过半年,气质却与他在京城时大不相同。这半年,他跟着唐烨以及整个西北守军经历了如此多的事,用极其快的速度成长成了一位合格、甚至是优秀的少年将军。
现在唐烨肯让他随胡樾一起去北境,其实也是间接的肯定了他的能力,并表达出信任他的态度。
北境急需支援,于是两人带着一千先行军率先奔赴,剩下的人紧随其后。
翻越兰苍山便能到望春地界,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却没想到竟在兰苍山里遇着了一队人马!
那队人一看便知训练有素,人数约有二百。胡樾和秋杪当机立断,将队伍一分为三,一往左一往右,又派最后一批绕到后头包抄。
那些人显然没有料到竟会被盯上,在左右都受到攻击后慌忙撤退,却不料刚好落入胡樾与秋杪布下的陷阱中,彻底变成了瓮中捉鳖。
胡樾甩了甩帮着袖弩的手臂,却仍旧止不住的颤抖。袖弩一次能射八支,他方才至少填了二十次箭匣,后来干脆直接提剑跟着秋杪一起上。
剑刃刺进人的肉体中再拔出,阻塞、沉重,仿佛拔出一把锈蚀的剑。那种触感,还有鼻尖充盈着的血腥气味,还有耳边那些异族人的语言和惨烈到扭曲尖利的吼叫声……
胡樾逼迫自己不再去想。
“太累了。”胡樾也学着秋杪的样子坐到地上,“等到了望春,我一定要睡上个三天三夜。”
“睡不了的,放心吧。”秋杪抹了把脸,又坐了会儿就不再休息,一伸手将胡樾从地上拉起来,“那边估计还得指望我们过去帮忙,别想了。”
“走了!”秋杪集结起队伍,“加快些脚程,今天晚上就能进城。”
胡樾深呼吸,而后提气上马,道:“我现在开始佩服我三姐夫了。”
“唐将军本就是英雄!”秋杪说,“你到现在才知道?!”
“你不明白他在家有多温情!”胡樾说,“对我姐温柔的那个劲儿!他从来没向我展示过他铁血的一面,我怎么会知道!”
秋杪马上说:“那是你肤浅!我没参军之前就知道他有多厉害!”
“我知道他厉害!”胡樾说,“只是我当时对军队的状况没概念好吗!”
秋杪说:“我懂你的意思!只是我们明明离的这么近,干嘛非要互相吼!你力气很多吗?”
胡樾:“……”
身后几排士兵听他们俩说话都快要乐疯了,但又不太好直接笑出来,于是只好硬忍着。
一个人没忍住,“噗”的一下喷了出来。
秋杪:“……差不多行了啊。再嘲笑长官,到了望春让你们连续守三天夜!”
胡樾也想笑,他知道秋杪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风格,秋杪的风格就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皇子的身份,和士兵们打成一片,让这群人心甘心愿入他麾下。
秋杪说,战场原就悲凉惨烈,他不想让士兵们在自己的地方还时刻提心吊胆。
就这些日子所见,秋杪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他平和的对待这些士兵,看似未曾约束,整个队伍却极有纪律,仿佛都在遵守一个心知肚明的约定。
胡樾虽不说,心里是为秋杪感到自豪的。
因这一段插曲,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不少。秋杪也不再说话,千余人开始认真赶路。
黄昏时分,夜幕渐垂。
各仁达珠用了一个白天,还是未能攻下望春。眼见着天色变暗,她也不再坚持,鸣金收兵,带着人回去了。
又撑过去一天。城中各人都勉强放下心里的石头。
白天还略有些闷热,到了晚上则变得清爽起来。花樊登上城楼,默默的站着,似乎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