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10

  他正思索着,竟听得怀中的白狐团子道:“这其中似乎有妖气。”

  他凝神定气,细细一嗅,确如白狐团子所言,这其中隐隐约约有些妖气。

  难不成杀人者并非吴夫人,而是妖怪?

  他并未出声问询可否进入,便进了这吴家。

  吴家人以为他乃是赶来做法事的僧人,并未在意。

  他到了尸身面前,方要查看,却被制止了:“你要做甚么?”

  制止他之人便是那贴身婢女,他全不理会,一探曾姨娘心口的伤处,断言道:“杀人者并非吴夫人。”

  诸人哗然,婢女去请了吴公子来,吴公子奇道:“为何你认为杀人者并非拙荆?”

  “这心口之伤并非致命伤,纵然当真是吴夫人将金剪子捅入了曾姨娘体内,她亦害不了曾姨娘的性命,曾姨娘是被毒死的。”明空言罢,便赶至县衙将此事禀告于县太爷了。

  县太爷大吃一惊,将信将疑,正要令仵作再次验尸,却闻得明空道:“验尸无用,毒死曾姨娘的乃是一只妖怪,所用的毒亦是妖毒,凡人无法勘验。”

  县太爷心生无力,道:“大师若能查明此案,本官再多予大师十两银子。”

  不知这桩杀人案与其他五桩案子可有关联?

  明空并无头绪,从县衙出来,继续信步而行。

  白狐团子尚小,昏昏欲睡,用两条毛尾巴将自己一裹,便当真睡过去了。

  这郓县不大,明空走了一遍,并无甚么新发现,只是其中有家医馆的生意好得出奇。

  他回到客栈,将白狐团子放于床榻上,自去诵经了。

  统共六桩案子全数案发于深夜,所以,他打算待深夜,再出客栈。

  隆冬,天暗得早,他在黑暗中诵经,被他所诵的经声包围着。

  他花费了五百余年,尚未参透佛经,他想穷尽一生,他恐怕都无法参透了。

  不过他对此并无执念,能参透亦可,参不透亦可。

  他在经声中想起了那人,有一日,他被师父逼着诵经,忍着将师父暴打一顿的冲动,勉强将佛经撕碎了出气。

  佛经漫天,有一片落在了那人的足尖,那人将佛经捡起,送至他手边,道:“你不爱诵经便也罢了,何故要将佛经撕碎?”

  他啧了一声,一指佛像:“你信不信我将佛像打碎?”

  不及那人作声,他到了佛像面前,用力一踢,佛像随即轰然倒地。

  佛像依旧是一副悲悯世人的模样,教他生厌。

  他毫不犹豫地又将佛像的头颅踩了粉碎。

  他厌恶佛像,厌恶佛经,厌恶日日念叨的师父,厌恶对他避而远之的师兄弟,厌恶送他出家的父母,厌恶眼前那人。

  他合该做个混世魔王,不应被困于这方寸之地。

  未料想,那人却只是到了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他看着呈鸟兽散的师兄弟,又看了眼无比失望的师父,困惑地问道:“你不怕我么?”

  那人言笑晏晏地道:“我为何要怕你,你会吃人不成?”

  他巡睃着眼前之人瘦小的身体,恶狠狠地道:“我曾对你说过我不吃人么?我最喜吃人,割喉放血,将血盛于头骨做成的碗中,再将人剥皮,按照身体部位,或煎,或炒,或煮,或炸,或炖,那滋味甚是难忘,我倒是有些想念了。”

  那人早已对他的虚张声势了然于胸,神色镇定地道:“我知你不会吃人。”

  “我吃过的人早已成千上百。”他抬起一指点在那人的咽喉处,威胁道,“只消轻轻一划,我便能划开你的咽喉,你将会流尽血,为我所食。”

  那人笑道:“你先带我出去玩,待我玩够了,再将我吃了罢。”

  “好罢。”他又不是小气之人,去玩便去玩。

  这无相禅院没甚么可玩的,正值隆冬,俩人便踏上了一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小河,又用石子砸出了一个洞来,坐于冰面上钓鱼。

  那人双手捧腮,望住了他,道:“你不是出家人么?不该食荤辛才是。”

  他气愤地道:“我又不是自己想当出家人的,还不是我爹娘……”

  一提及爹娘,他便气得咬牙切齿:“他们定是不要我了,才将我送到无相禅院的。”

  那人又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何不往好处想,你被送至无相禅院之时,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若是不要你了,将你往人烟稀少处一丢便是了,何必千里迢迢送你来无相禅院?”

  他理所当然地道:“我乃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他们定是怕被良心谴责。”

  那人见劝不动他,并不再劝,而是真诚地道:“明空,我会陪着你的。”

  明空蓦地放下经书,无声地道:你是个骗子。

  他记得后来他们折腾了三四个时辰,都未钓上一尾鱼。

  那人若是知晓五百余年来,他不曾吃过一口鱼肉,不知会是何表情?

  他很是好奇,但无法得见了。

  他收起思绪,望向窗外,窗外已黑透了。

  由于他忘记阖上窗枢了,夜风正不住地往房间里灌。

  为免冻着白狐团子,他起身将窗枢阖上,后又将桌案上头的烛火点燃了。

  烛火即刻驱散了黑暗,将正昏睡的白狐团子照得分明。

  他竟是瞧见白狐团子又生出了一条尾巴来,毛茸茸的,与其他的两条尾巴一般。

  白狐团子未及周岁,便长出了三条尾巴,待其长成后,实力应当不俗。

  若是自己无法为其报仇,其亦能自己报仇罢?

  他稍稍松了口气,又去诵经。

  除了诵经之外,他根本不知现下还有甚么可做的。

  白狐团子顿觉尾椎又痒又难受,迷迷糊糊地一探手,意外地摸到了第三条尾巴,登时开心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继而冲到了明空面前:“明空,明空,我长出第三条尾巴了。”

  明空不解,白狐团子长出第二条尾巴之时,未曾这么开心过。

  白狐团子抱着自己的三条大尾巴,又陡然伤心起来:“阿娘阿爹答应我,待我长出第三条尾巴,便为我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明空是家中长子,他被送走后,父母又得了一子一女,他只在父母过世之时,见过他的弟弟妹妹,他们的长相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不知有弟弟妹妹的好处,便问道:“你为何想要弟弟妹妹?”

  “我想要弟弟妹妹陪我玩耍。”白狐团子吸了吸鼻子,“而且我毛茸茸的,很是可爱,我的弟弟妹妹定然与我一样可爱。”

  白狐团子果然还小,明空坏心眼地道:“你若是有弟弟妹妹,弟弟妹妹若是比你可爱,你该当如何?”

  白狐团子的双颊气鼓鼓着:“他们才不会比我可爱。”

  明空含笑道:“他们若是比你可爱,那你便不同他们玩耍了么?”

  “才不会,我又不是小气的白狐。”白狐团子撒娇地抱住明空,“快说,我比他们可爱。”

  明空不再欺负白狐团子:“你比他们可爱。”

  白狐团子心满意足,不久却又意识到所谓的弟弟妹妹是不存在的。

  他将明空抱紧了些,双目湿润:“对,我比他们可爱……”

  明空揉着白狐团子的毛脑袋:“想吃甚么?”

  “甚么都不想吃。”白狐团子不断地往明空怀里钻,甚至拨开明空的衣襟,钻了进去。

  毛茸茸的触感甚好,明空接着诵经,任由白狐团子去了。

  又过了许久,明空方才道:“贫僧须得出去巡夜了,以免再出现受害者,你是要与贫僧一道去,还是待在这房间中?”

  白狐团子扬声道:“我要与你一道去。”

  这白狐团子明明尚在他的衣襟内,却好似要被他抛弃了一般,甚为不安。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依赖。

  明空将摊开的佛经好生收好,才出了客栈去。

  客栈大堂已无食客了,只有一掌柜在柜台后打着盹。

  他出了客栈去,进入了夜色当中。

  夜色浓稠,星月皆无,万籁俱寂。

  他仅能听得自己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自己与白狐团子的吐息声。

  他将整个郓县巡查了一遍,并无甚么妖魔鬼怪。

  许是自己被凶手注意到了?

  但他将修为隐藏得极好,瞧起来与寻常的僧人无异。

  他偶遇更夫,出声问道:“除了贫僧,你可见到旁人了?”

  更夫被他吓了一跳,在灯笼的微光下,将他看清了,才回答道:“除了大师,我并未见到旁人。”

  他又问:“可有古怪之处?”

  更夫答道:“并无古怪。”

  他思忖着问道:“近几日可有古怪?”

  更夫摇首道:“并无古怪。”

  凶手并非凡人,想必不会在凡人面前露出破绽,明空此问不过是以防万一。

  他见这更夫已是中年,应当并非凶手下手的对象,便让这更夫离开了。

  他一直巡查至天明,方才又回了客栈去。

  用过早膳,他去了县衙,今日无人报案。

  怪得很,先前那五个受害者是接连在五夜内受害的,为何昨夜凶手却不下手?

  自己莫非当真已为凶手所觉察?

  他索性同县太爷演了一出戏,拜别离开了。

  他出了郓县十里,便停住了脚步。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青年,又将白狐团子变成了一个少年。

  白狐团子初次拥有人形,兴奋至极,不断地摸着自己滑腻的脸。

  但白狐团子经过一河边,以冰面一照自己的模样,却生气了。

  他抱着明空的手臂,摇摇晃晃着道:“明空,你为何不将我变得美貌些?”

  明空无奈地道:“你若是太过美貌,不是平白惹人眼么?”

  “待我化出人形,容貌定然远胜于这张皮囊。”白狐团子并未气多久,便随明空一道回到了郓县。

  经过一酒楼之时,白狐团子走不动路了,娇声娇气地道:“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好罢,我们先去用午膳。”明空不得不应承了。

  白狐团子往饭桌前一坐,舔着唇瓣道:“要松鼠鳜鱼、糖醋排骨、清炖牛肉。”

  明空虽然换了模样,但并不打算破戒:“你点了这许多,吃得下么?”

  “吃得下,自然吃得下。”白狐团子哼着气道,“你是想让我饿着么?”

  明空不同白狐团子争辩,自己点了白菜汤年糕。

  菜很快便上齐全了,白狐团子一面大快朵颐着,一面问道:“明空,你当真不吃么?”

  明空低声道:“贫僧乃是出家人,不能食荤辛。”

  白狐团子歪着脑袋道:“你看着我吃,不会馋么?”

  明空坦白地道:“不会,贫僧对吃食全无兴趣。”

  白狐团子迷惑地道:“你为何会对吃食全无兴趣?”

  明空耐心地道:“全无兴趣便是全无兴趣,就如同你对蔬菜全无兴趣一般。”

  白狐团子啃着糖醋排骨,含含糊糊地道:“你又为何要出家?”

  明空吃着白菜汤年糕道:“贫僧并非自己想出家,而是被父母送去出家的。”

  白狐团子一派天真烂漫地道:“你父母好坏呀,竟然送你出家,令你吃不了好吃的。”

  明空早已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了:“他们并不坏,他们是为了贫僧着想,才送贫僧出家的。”

  “为了你着想不是应该让你吃更多的好吃的么?”白狐团子回忆道,“阿娘与阿爹都是将最好吃的留予我的,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很疼爱我。”

  白狐团子太小了些,明空明白无法让白狐团子理解,但仍是道:“因为于贫僧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吃更多的好吃的。”

  于贫僧而言,最重要的是做一个良善之人,而非为祸苍生。

  白狐团子问道:“那你最重要的是甚么?”

  “贫僧眼下最重要的是为你报仇。”明空催促道,“快些吃罢,你的松鼠鳜鱼、糖醋排骨、清炖牛肉凉了便不好了。”

  白狐团子感动不已,又道:“我还小,你之所言,我不太懂,待我长大了,你再与我说一遍罢。”

  明空以为白狐团子不会再言语,那白狐团子却是道:“拉勾,一言为定。”

  明空与白狐团子拉了勾,那白狐团子才去吃松鼠鳜鱼、糖醋排骨以及清炖牛肉。

  见白狐团子美滋滋地吃着,明空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亦很是嗜吃。

  这三道菜虽然算不上他的最爱,但他吃过不少次。

  他尚未出家之时,母亲会亲自下厨为他做菜,他的脾气极坏,边吃边扔,甚至还会故意当着母亲的面吐出来,即便是他喜欢之物,他亦会嫌弃地道:“难吃。”

  那时的他最喜欢的便是让父母为他烦恼,看父母为他争吵,他以为父母会毫无底线地宠溺他。

第八回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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