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雨
起初穆奚在街角恍惚一眼见到冷听荷,还当自己被晒得晕了神。
‘
穆奚不清楚覃山柏究竟是怎样劝冷听荷避开这场劫难,但在他和沈屹的两相规劝下,冷听荷即便再不情愿,最终依然远走。
她只需要等待夏天的结束。
穆奚由衷感谢着沈屹和覃灵巫的信任,毕竟她的说辞太过狂妄,几乎已经透露出可窥探未来的暗言。
大抵灵巫这些人本就自持异禀,对奇人怪事的可受力较高。
推开院落的大门,冷听荷正坐庭中的石凳上,覃山柏站在旁侧一株高大的桃树下,气氛凝滞,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沈屹走出来,按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向外推,穆奚跟着他离开,回头时,两位灵巫的身影在夏日的热浪中变得模糊不清。
“冷师父她为何……”穆奚不解,原先心知若是有百姓求到冷听荷那里,她就定然回转,故而覃山柏给她指定的隐居之处乃是极其隐秘之处,不会有其他人找到。
何况穆奚心知在原书中这一章的漏洞,他们要寻的是一名灵巫求雨,而这名灵巫,并未特指冷听荷。
“师父说如果这是她的宿命,她愿意承接。”沈屹沉声,穆奚几乎瞬间就炸了:“什么宿命,冷师父是认命的人?这和什么都不知道有何区别?明明是可以改变啊,偏要无所作为?”
沈屹沉默,聒噪的蝉在枝头放肆高歌。
冷听荷策马回转的那一日,盛夏的骄阳将大地烤裂了口子。
她的回返将一切推到正确,却也是最错误的路途上。
仿佛冥冥之中,他们谁也没有改写命途的走向,不论是否提前预知了结局。
开坛祈雨的仪式紧锣密鼓在进行,冷听荷与覃山柏的冷战已近冰点,两只最薄情的飞蛾向炙热的火焰扑去。
穆奚在无比焦灼,和沈屹把祭坛的周遭可能埋伏刺客的地方走了一遍又一遍。
民间对灵巫的呼声一日比一日高昂,穆奚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将虚无缥缈的天命压在一个或两个有着一些非凡能力的人身上,是注定还是人为,许多事无法尽数揣测。
殷青也亲自来祭坛看顾,殷相如今不复往日风姿,鬓间添了白发,形容憔悴。
西唐的君王陷入了从前一般诡异的偏执之中,他放任了民间对灵巫的过度依仗,赐了冷听荷异姓王的殊荣。
封名那天西唐的国土再也养不出一根禾苗,这是注定颗粒无收的一年。
直到开坛,穆奚都未曾见过冷听荷。
她来不及去问这位曾浪迹天涯的灵巫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读过她的生平,她与她面对面交谈,灵巫的世界并不是世人想象的那么复杂神秘,冷听荷年轻时也爱话本子,她绣过鸳鸯,骑过烈马,看遍塞北的黄沙和江南的烟雨,她心尖上也有一个旧日的青年。
穆奚浑身冰凉站在祭坛下,难得的微风吹动了象征灵巫星台的旗帜。
负责主持祭祀的晏鸣手握金杖立于右方,忠王领一队兵护守,祭台就设在星台下,这是西唐王都最牢不可破的地方,层层把守使这圆台坚不可摧。
冷听荷身着朱红的长袍,袍底刺了星月与朱雀的图腾,这身华裳在书中被描写地似是血染而成,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它端庄华贵,并无一丝一毫的杀意和不详,比嫁衣的颜色要浅,比血的颜色亦浅。
西唐湛蓝的天空无半缕浮云。
铜钟一鸣,晏国师的金杖重重敲击着地面,这一次穆奚甚至没有再去问一问晏国师是否愿意去做改变命数的人,因这已经全然没有必要了。
晏鸣不会上祭台,一如冷听荷坚定地要上祭台一样,他们灵巫之间的默契好到令人发指。
穆奚侧目去看沈屹,青年的轮廓已逐渐明朗坚毅,再不是那在沈家宅子里勾心斗角,夹缝求生的“沈姑娘”。
在他身旁是沈翮,沈翮的左手边是云谨之,穆奚忽而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就像是她本不该在这个世界出现,因她的存在或不存,都并未对世界线有如何影响,假使她最初还是在企图改变它,那么如今她已沦为天真。
穆奚忽然非常憎恨起自己的软弱,她除了把那些结果告知旁人外,再没有什么用处,而这实在是极其可恶。
骄阳将大地彻底裹牢,预言有时就是这么教人厌恶的东西,尤其是不知根源的预言。这就是为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的原因罢,泄露出去了,只会证明他们是蚍蜉撼树,在强大的不可逆转的局面面前,再多的预言都是雪上加霜。
你恨我吗?穆奚想,你们恨我吗?
悠长的祭词在冷听荷口中吟唱,她褪去了那属于草原、沙漠、江南的一切衣装,重新回归到灵巫所谓救世的轨迹里,她且歌且唱,长袍舞动,轻盈的身躯比雀鸟还要灵动。
清爽的风从祭台心中开始吹拂,那是属于灵巫冷听荷的气息,她的镇术以极其温和的方式铺展开,没有威慑或镇压力,只是清凉爽利。
穆奚想到了夏日的池塘,接天的碧绿,荡舟的少女的双手却被马缰勒出了茧子。
殷青站在代表王权的星盘上,垂目望向灵巫的舞蹈。
鼓点频密,他心中数着拍子,目光滑过在场诸位,一声一声的鼓伴一声一声的钟响,听来似是马蹄踩在皲裂的黄土地上,飞溅起细碎的尘沙。
“那是……”沈屹抬头,瞳孔中映出不复清朗的天穹。
穆奚屏住呼吸,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伸出手做出捧托的姿势。
一滴水珠落在了她的掌心。
“下雨了……”
——下雨了!
冷听荷的祭舞跳到了终末,她的宽袍如蝴蝶的翅膀停歇在了祭台的石板上,雨水打湿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衣裳,也将地面染湿了一重。
晏鸣的手紧紧揪住了衣袖,五指痉挛着放开,也学那些灵巫和百姓般,在掌心接了一捧雨水,他拄着他的金杖一步步走下祭台,追上祭坛的覃山柏与他错身而过。
云谨之似乎是长叹了一口气,“好在没发生什么意外。”
不知是幻觉还是大雨迷蒙,穆奚注意到他说话时正看向了高高在上的殷青,殷青俯身合袖,向冷听荷深鞠了一礼。
西唐的百姓正因大雨降世而欢腾。
“听荷。”
覃山柏站在祭坛边缘,轻轻唤了一声。
密集的雨幕后,冷听荷转过身,雷鸣炸响,谁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电光将天幕撕裂,红色的蝴蝶委顿在地,冷听荷闭上眼向后仰倒,大雨湿透了这身庄严的华服。
便是真的像是鲜血染成。
“师父!”
“阿听!”
穆奚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那不是被好好安放的落地,那是重重砸在了地上。
她看向伴随雷电划破雨幕的那支冷箭的来向,沈翮高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颈项滑落衣襟,他的短弩落在了脚下。
“你——”
铺天盖地的重量将穆奚压得喘不过气,她眼前阵阵发黑,忠王的士兵将沈翮团团围住,云谨之在大喊:“阿翮,阿翮!你疯了!”
这不可能!
穆奚踉跄着走上祭台,冷听荷已断了声息,箭镞正穿破了她的心房,那太快了,并无多少血流淌出来,只是外溅了几滴,教雨水一冲就看不清了。
覃山柏抱着冷听荷,没有哭泣也没有哀嚎,他只是愣了神,穆奚这是才明白过来,覃灵巫从不信命,他不相信冷听荷会死,他尊重了冷灵巫的抉择,却从不相信她会真的死于非命。
他开始大口咯血,沈屹扶住覃灵巫,穆奚双膝一软,余光所见,离开祭坛的晏鸣重新回到这里,脸色白得像只鬼,他点住冷听荷的眉心,眉头紧皱又痛苦,继而放开,对覃山柏说:“她最后想告诉你,今生对不住了,下辈子再与她计较着这任性妄为吧。”
覃山柏茫然地抬头,晏鸣眼神示意忠王,忠王抬手将覃山柏劈晕,再一把掺住摇摇欲坠的晏鸣,晏灵巫惨笑一声,用金杖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没有成为在场晕倒的第三个灵巫。
“殷相!殷相!”马蹄声由远至近,一名士兵浑身湿透滚落马身,他狼狈地奔到殷相身侧,耳语几句,殷青从高台上走下,穿过大雨,站定在他们面前,说:“刿密发兵了。”
“白皑关已破,三城之后,西唐危矣,七城之后,大魏难存。”
穆奚咬牙站起:“怎会如此之快?”
“不知。”殷青看了她一眼,转而望向晏鸣,“晏国师,您看如何是好?”
“你问我?”晏鸣脸色差到下一秒就要晕厥,语气却是淡淡:“自然是迎战。”
“冷灵巫已……晏国师,还是要袖手旁观吗?”殷青的眼睛隔着雨雾看不分明。
忠王萧允却忽然上前,一拳将他揍倒!
变故突如其来,但忠王打了殷相后也没其他举动,只是搀扶着晏鸣向台下走去,殷青站起身,对沈屹道:“对不住,你们安葬好冷国师后,便离开吧。”
“殷相。”沈屹说:“你真的以为,我们能走的了么?”
雨愈发大了,沈屹的背影孤直,看不出痛苦和悲恸。
原本穆奚想问一问沈屹,你后悔吗?你后悔追逐那虚无缥缈的真相,后悔将我带离,反倒招来这无穷无尽的明知无法改变,却不得不面对的结局吗?
但现在她不会想这么问了。
假使结局并不会改变,那么他们改变这其中过程,也未尝不可。
晏鸣留了一句话给穆奚。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