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便携式液气罐上水已经沸腾,张小艺正往里面下方便面,祝启山在开午餐肉,肉香从缝隙里飘出来,苏东东有些眼馋。
顾西翻出一张铁丝网,架在火堆旁,又开了一罐鱼,铺在上面烤,不一会儿就发出嗞嗞的响声。
苏东东受人家的好,顾西和张小艺大半夜的上来送东西,难得一片苦心。
“野津师兄家里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苏东东接过一只烤鱼打破宁静。
祝启山愣了愣,他比野津小,当时的情况并不清楚,只是听导师提过一两嘴。
“出海吧,遇见风浪了。”这件事挺让人唏嘘,一大家子亲朋好友,就剩下一个最老的和一个最小的。
苏东东啃了一会儿,“那运气挺好,最弱的两个居然活下来。”
这话说得挺无情,幸好当事人不在,祝启山想说什么,想了想没吭声,张小艺冲苏东东眨眼睛,苏东东全程跟鱼奋战,顾西接受到张小艺的目光,片刻后朝苏东东靠近了几分。
“有什么不对?”
苏东东一僵,稍稍放松身体,“你不是老搞户外运动吗?海里,大风大浪,年轻的,身体好的,都没活下来,一老一小活下来,不值得多想?”
顾西想说什么,又没说。
苏东东哼了一声,“又觉得我把人想的太坏?”
是这么个意思。
这是两个人最大的分歧,再说下去又容易吵。
顾西不怎么开口,心里有什么想法大多通过眼神表达出来,他眼神太冷,能直视的人少,就苏东东胆子大,倒是解读出丰富内容。
外人只看见一个人不说话,另一个哔哔哔,只有他俩明白,他们吵架用的都是内功。
这么好的气氛,再说下去又容易动武,索性不说。
苏东东第一次吃这种野餐,觉得很有意思,看顾西用瑞士小刀开罐头,切午餐肉,去鱼刺,动作利落,行云流水,跟平日里高大冷漠的律师形象相去甚远,也十分新奇。
“高手。”苏东东由衷地赞叹。
顾西离家早,海外求学,长期一个人,假期又多,他就时常背着行囊到处走,年纪不大的时候就去周围的国家玩,体力一上来,就开始干些需要冒险的事情。
最危险的一次在阿尔卑斯山里踩空,从雪崖上掉了下来,全靠一根绳索牵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了整整三天,后来被路过的户外队发现救了上去。
他对谁都没说过。
“高手是危险中一次次死里逃生训练出来的。”
今晚,突然就想说点。
半夜,顾西躺在睡袋里看着夜空,山里的秋夜没什么星星,只那么一两颗隐隐约约的闪烁着,倒是头顶有寒枝矗立,只留一两片叶子微微颤动。
没有出彩的景致,没有舒适的床榻。
顾西用手枕着脑袋,却觉得无比的放松。
那些让他从幼年起就噤若寒蝉的鬼怪,似乎也不再恐怖,一直悬在头顶,代表着生命倒计时的古玉,似乎也不再那么危险。
他是个谨慎且步步算计的律师,任何一件事都要精确到步,似乎、可能这种词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字典里,但此时此刻,顾西只想用这些代表模糊的字眼来形容。
形容什么?他也不知道。
啪!
睡在不远处的苏东东一巴掌拍在腿上,大约是被蚊子叮了。
顾西轰地坐起来,见她并没有醒,正要又躺下,就听见苏东东的呓语,“加,加点辣椒。”
顾西不吃辣,不知道研磨瓶有没有带辣椒的?
他有些不自然地勾起嘴角,望向不远处山头上刚升起的一弯月牙。
咕噜咕噜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拍打过来,将奋力往上游的人狠狠打入海底,似乎想将他们永远埋藏在那里。
野津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只知道是海里,下面有个巨大旋涡在慢慢形成,似乎要将他拉入无底的深渊。
他很害怕,浮在海里向上望,上面有光,那里是活着的希望。
突然,他看见妈妈朝他游过来,满脸的急切,说着什么,一串串气泡冒出来。
“快游!”野津看懂妈妈的口型。
他拼命挥动四肢,突然发现,他根本不会游泳,反而朝着更深的旋涡坠去。
野津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突然脚上一紧,身体轻了起来,朝着光亮越来越近,他低头望去,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游到她的下方,托起了野津。
光亮越来越近,野津却感觉脚上一松,他慌忙去看,妈妈已经松开手,直直朝旋涡坠去,她没了力气,被旋涡瞬间吞噬,唯有脸上的担忧深深印在野津的脑海里。
身体再次开始下沉。
这次是爸爸,然后是奶奶,再是外婆……
他们像是在托举家里的唯一希望,将野津一次次从大海深处送到光的地方。
苏东东蹲在小竹林里,此时万籁俱寂,只有野津的闷哼声断断续续地从大雄宝殿里传来。
到处都是枯黄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
苏东东拨开树叶,看到那根细嫩的翠竹突兀地长在一旁,就是它了。
顾西是跟着一起来的,不知道苏东东半夜跑来挖竹笋做什么,泥土见了半指宽的深度,他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土里传来。
“好疼,好疼……”
顾西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就要撸袖子,看着埋头挖土的苏东东,又默默地将袖子放下去。
终于露了出来,是具白骨,先前那根细嫩的竹子正从白骨的眼眶处长出来。
发出声音的正是这具白骨。
苏东东没有动白骨,而是小心地挖出竹子的根,跟顾西合力将竹子□□,她又朝下挖了几许深,确认没有根茎留在里面,才重新将泥土盖好,又铺了些叶子上去。
两人找了个山沟将竹子处理掉,一回头,一个老者站在路边等他们。
是只鬼。
“多谢大师。”老者向苏东东行礼。
老者叫徐木柏,三年前搬到此处,此先没什么问题,直到有粒种子落到他的眼窝处,春竹长势极快,很快破土发芽成为一支竹子。
他虽是一只鬼,眼窝里长出一颗竹子也会觉得不舒服,便提醒野津拔掉竹子。
谁知野津就是个榆木脑袋,读书挺好,这方面一点不开窍。
“你就是野津的爷爷?”
徐木柏点点头,转身就朝宝寺走,苏东东拦下他,“你并非枉死鬼,在阳世逗留的时间已长,这次受了大罪,去司命堂后应该会酌情处理。”
徐木柏愣了愣,“只是长了棵竹子,并没有受罪。”
苏东东有些同情他,“死后被人挖尸埋于荒野,已经是很大的罪过。”
徐木柏试探地问,“小野会受罚?”
无论阳世还是地府,都不缺法盲。
苏东东跟他科普,亡者的坟最好不动,实在要动,要请专业人士择好穴,择时辰重新启墓下葬,中间的程序十分复杂。
徐木柏就有些激动,半透明的身体都起了花点,“大师,小野他不是故意的。”
阳世里,野津偷偷移走爷爷的尸骨,并没有经过正常程序,如今又葬在荒郊野外,同样没有申请土葬手续,这都是不合法的,虽然不严重,但他作为出家人士,行为就比较严重了。
再说地府,那可是大罪,说重点,可能直接影响野津以后的轮回。
无知不是犯罪的理由。
苏东东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善意提醒,“黑白吏快来了,你去跟家人团聚吧!”
徐木柏站着不动,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顾西也没有干站着,先前关于法律问题就是他在解答,他也想看看普通的鬼到底是什么样子,接触下来发现跟寻常老人没什么两样。
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苏东东对鬼怪的认知会与自己那么不同。
此时他便展现出完全不同苏东东的耐心和专业,又将野津的情况跟对方反复商讨沟通,只听得苏东东都快犯瞌睡。
末了,徐木柏有些感激地看着顾西,“大律师,您贵姓?”
顾西正要如此回答,苏东东突然站起来,“时辰到了。”
突然山风倒灌,原本有些凉意的夜风阴寒起来,黑白吏要来了。
苏东东拉着顾西就走,只听见徐木柏感激地说,“你们真是大好人,好人有……”
只听见树叶翻滚的声音,顾西突然觉得后脊一阵冰凉,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后背,苏东东低声说,“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待两人走到宝寺门前,刚才狂躁的风已经消失无痕,新月照着四周,朦朦胧胧。
背后温暖的手已经消失,顾西转过身,“我想你对鬼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
苏东东笑眯眯地点头,那当然,那当然,鬼也是有好鬼的,像徐木柏,不是一路都在道谢嘛。
但是,苏东东严肃地看着顾西,“下次再有鬼怪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不要随意回答。”
“为什么?”难道是什么忌讳。
苏东东恶狠狠地说,“有些鬼知道你的名字了,就有可能去做坏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小顾,你总是那么天真,怎么混社会嘛!”
顾西有些无语地走进寺庙,野津的梦呓声已经停止,今夜一过,他的眼疾就会消失,问题算是解决了吧!
第二日太阳暖烘烘的照在身上,顾西已经去半山腰的地方洗漱,苏东东还赖在睡袋里不出来。
他们没打算回宝寺,只等祝启山去跟野津确认一声就可以了。
张小艺在一旁做早饭,嘴里偷偷问苏东东跟顾西是不是有进展,要不然半夜他起来溜号怎么没看见两人。
苏东东半睁着眼吊他胃口。
祝启山失魂落魄地从山上滚下来,一下跌到扎营的地方,“师妹,野津师兄他失魂了。”
恰好回来的顾西一下望向苏东东,苏东东也是迷惑不解。
一行人赶到宝寺时,野津不知什么时候把徐木柏的白骨启了出来,放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将自己用的棉被拿出来盖在白骨身上,坐在旁边的泥巴地上,悄悄地说着什么。
几人走近了一听,“爷爷,今儿太阳好,但您不能吹风。”
“爷爷,饿不饿,小野给你热杯牛奶。”
“爷爷,我去学游泳,只要学会游泳……”野津突破趴在白骨上呜呜地哭起来。
他没有失魂,只是想起了一切。
海浪那么急,野津被打得头晕眼花,根本不知道,他的命是被全家人推出来的,也不至于像他的梦里那边搭了人梯一个接一个把他送上去。
只是浑浊的海水里,疯狂的海浪里,大家都从一处落下去,那些亲人,都下意识的选择去推最年幼的孩子。
三天后,野津还俗,恢复了本名徐云野,将徐木柏厚葬后,在顾西的陪同下到相关部门进行情况说明。
他的问题不大,后续处理还算完善,向顾西告别时,还是行了佛礼,让顾西替他向苏东东道谢,他的生命是一家子人用性命换来的,理应用更慎重的方式来对待,佛法的世界不是不好,对他来说只是逃避。
徐云野要回到尘世,带着大家的爱来回馈这段人生。
顾西眼快地瞥到躲在车后面的苏东东,见徐云野走远,她才慢腾腾地走出来。
“怎么回事?”顾西觉得她有些无精打采。
苏东东猛地抬头,“徐木柏那个忘恩负义的老鬼,竟然去司命堂投诉我。”
你说的好鬼呢?
顾西忍住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