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圆月如盘,照得山间绿叶一片银波。
苏东东在外面等了一小会儿,顾西才隐了房门出来,一身攀岩装,很是出彩,苏东东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两人一路话不多,苏东东是对那个佣人有怀疑,只是离得太远,不能确定。
顾西终年冰山脸,单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苏东东觉得他应该是不高兴的,还是找个话题聊聊,好不容易独处,莫要辜负了月色。
“你什么时候能看见鬼?”这算一个共同话题。
“记事起。”其实更早,只是记事后告诉爷爷才知道那些东西叫鬼。
“有没有吓哭?”苏东东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祖姨奶奶,可以用屁滚尿流来形容。
“没感觉。”顾西看见过的鬼怪没有一千也有九百,而且个顶个的厉害,但再厉害,看久了也就那样,对他来说,厌恶比恐惧更深刻。
“我也不怕,身为净水庵当家师太,怕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怕鬼……”
顾西不由想起那段灰暗时光,四五只厉鬼轮番出现,与他说道世间的灰暗,那时候即便是艳阳高照,在他眼里,也是灰暗消沉。
“小西,爷爷送你一只小狗。”
“不想要。”
“是路边捡来的。”
小顾西掀起眼皮看了看,麻黄色的土狗,枯瘦如柴,身上的皮毛不知什么缘故掉了大半,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清澈。
真丑。
“真的不要?”
小顾西不吭声,从鬼怪那里,他知道世间的险恶,如果他不要,这只小狗会不会被坏人伤害?
爷爷作势往外走,“我年纪大了,养不了一只生病的狗,只能放回去了,希望有路过的好心人领养你。”
不要,不要放回去。
坏人会伤害它。
苏东东一连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没得到顾西的回应,她无趣地踢了块石头,一抬头,突然看见对面的山间有张灯迂回而行,若隐若现。
顾西也看见这幕,两人对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
夜晚的山间并非静悄悄,一有风刮过,整个天地都是树叶翻滚的声音,有时候路边的野草会突然一面倒地翻滚过来,阻了人的去路。
两人就这样且行且停,一路跟到了北岭墓园。
那灯火突然停了下来,苏东东和顾西连忙闪到一棵树下,几分钟后再探头,那张灯还在,两人互相看了看,都觉得没对,顾西掏出望远镜,苏东东这才知道,竟然还带夜视功能。
“人不见了。”顾西一弯身就冲了过去,苏东东赶到时,只看见一盏灯挂在树杈上摇摇晃晃。
顾西四下张望,企图能找到些许痕迹,苏东东则围着灯打量。
这灯怕是有些年头,靠近顶端的油脂被烛烟熏得发黑,里面点着最普通的蜡烛,但山间这么大的风,竟然一路过来都没熄灭,实在古怪。
苏东东又凑近几分,不由自主摸上摇摇晃晃的灯笼,入手,那种细腻润滑的手感让她心头一跳,再一闻……
阿雯面色苍白,四肢僵硬地挖着泥土,下午刚填上的土,现在还松软着。
很快挖到硬物,她丢开锄头,扑到地上用手将泥土扒开,露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正是一枚骨灰盒。
她按开暗扣,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个如玉的瓷瓶。
阿雯那种平庸的脸上露出毫不相符的媚笑,“贱人,以为死了我就治不了你。”
阿雯拿起瓷瓶正要砸碎在碑头,突然她刚才来的方向传来一声尖叫,杀猪般。
“皮皮皮,人皮灯笼,啊啊啊啊……吓死妈妈耶啦……”苏东东冲到顾西面前又蹦又跳。
“你不是不怕?”
苏东东也是一时受刺激,等顾西发问她已经恢复大半意识,还是有些结巴,“那,那是人皮,又不是鬼。”
顾西一直注意着四周,并没什么异动,“你怎么确定是人皮?”
“人皮有味呀!”苏东东见顾西不懂,解释道,“你没烧过自己的死皮?死皮丢火上就这味儿,香甜里带着呛人的臭味。”
“我又不是蛇,为什么会有死皮?”
苏东东心口一闷,跟顾西说话就是这样,她闭了闭眼睛,“可能我俩品种不一样,年前刚蜕了一张,没事烧来玩,你要不,我改天送你一张。”
阿雯悄悄地走到附近,听了半截,微微皱起眉头,这是遇上蛇妖呢?
一想快入秋了,蛇兴许要冬眠了,赶紧蜕皮多吃点好入冬,自觉猜对真相,阿雯将瓷瓶揣在怀里,打算不惊动这些山妖。
顾西正想转身结束这个话题,就看见苏东东冲他使眼色,刚跟踪的人突然消失,又挂个人皮灯笼在这里,应该没走远,难道那人……在后面?
顾西心里有些发憷,这是本能反应,一时周身就僵硬了些,看见苏东东连连冲他打眼色,是让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刚才说到哪里呢?
苏东东说要送自己一张皮,自己说不是蛇,不需要!?
“尺码不合适。”
“有弹性的,绷绷就大了。”
接下来要怎么说?尬聊真要命,顾西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是苏东东的意思是他们还没暴露,对方到底是人是鬼,为什么要这样迷惑对方,苏东东又是怎么一个打算?
“我不喜欢你的味。”
苏东东心里那个气呀,演戏而已,说实话就伤感情了。
“哎哟,你还嫌弃我?连死皮都没有的家伙凭什么嫌弃别人。”
阿雯摇摇脑袋从两人身后的草丛悄悄走过,电光石火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扑过来,阿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了个狗啃屎,怀里的瓷瓶一咕噜滚了出去。
苏东东眼明手快,翻身就捞了回来,一看,顿时火冒三丈。
“你偷小雪的骨灰干什么?”
阿雯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人,顿时满脸戾气,又听到这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东东,“你见过她,这个贱人果然还在,还给我,你把她还给我,我要将她挫骨扬灰……”
顾西一掌劈在阿雯的颈后,晕厥过去。
“你干嘛?”
顾西将阿雯翻过来,“我认识她。”
正是顾城母亲身边的那个佣人。
阿雯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看着四下的摆设,满脸疑惑。
门突然推开,走进来一位高个子的姑娘,五官端正,举止洒脱,突然那姑娘对着自己甜甜一笑,分外古怪,阿雯不由缩了缩身子。
“嬢嬢,你醒了,怎么半夜躺在外面,虽然山上没有野兽,着凉了怎么办?”
阿雯皱起眉头,可她什么都想不起,但自己有夜游的毛病,大约是昨晚犯了病,于是颇为感激地说道,“我有夜游症,时常一觉醒来就在外面,已经习惯了,不碍事。”
两人交谈地还算不错,直到把阿雯送到半路,苏东东才返回。
“说是夜游症,不像装的。”
二毛子却不认同,“夜游症不能打扰的,一被打扰就离魂了,你们将人家劈晕,又拖拽了半夜,咋能还这么精神,而且夜游症只是漫无边际地到处走动,怎么可能会挖人家的坟,那可是损阴德的事。”
张小艺听得认真,他是一老江湖,但对这些玄乎的事情尚属初学者,态度十分端正。
顾西站在窗边没做声。
两人决定走一趟,不过对象换成苏东东和张小艺,顾西不能暴露。
四人原本就租住在南岭山脚下的一间民宿,搭了旅游观光车,半个小时就爬到接近山顶的位置,别墅区就散落在这四周。
从北岭墓园望过去的别墅,真要找出来还不好找。
张小艺就一城市猎犬,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两人兜转了十来分钟,找到了。
敲了门,无人应。
之前已经打探清楚,阿雯是常年跟在顾城母亲张清丽身边的老人,这个时间段,她都会去山下采购第二天的瓜果蔬菜,并不在别墅里。
来开门的只能是张清丽。
敲了十来分钟,门终于开了。
张清丽皱着眉头看门外两人,两人的年龄到差不差,说夫妻不像,说父女,也不像。
“有什么事?”自然更不会是来找她。
“雯孃孃在吗?”
“你们是?”阿雯都有人找,张清丽心中泛起一丝愁苦。
苏东东将昨夜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眼睛仔细盯着张清丽,她长得极美,单论皮相,说三十也有人信,只举手投足间有种余音绕梁的韵味,增加了年轮。
就像观赏旧时照片,那上面的女子再年轻再美,都隔着无法跨越的时空距离。
张清丽面上并无什么意外,只是淡淡地一笑,“多亏你们,她跟我说过此事,不巧阿雯出去购物,要下午才回来。”
别墅区配置了出入观光车,哪里要的了半天,显然,张清丽并不愿意接待她们。
苏东东遗憾地对张小艺说,“应该留个雯孃孃的电话,这样就不会白跑。”
张小艺则有些不耐烦,“就一破灯笼,你让这位美女帮忙转递一下不就完了?”
张清丽的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到苏东东刚刚拿出来的纸灯笼,竟然用一个黑色垃圾袋装着。
苏东东看了一眼张清丽,摇摇头,“不合适,万一雯孃孃走的时候就没打算要呢?这灯笼确实又脏又臭,拿进去脏了房子不好。”
张清丽看着灯笼在她面前一转,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没抓到,已经远离,顿时一颗心急到嗓子眼。
张小艺一看时机到了,催得更厉害,“走吧,走吧,明天再说。”
苏东东冲张清丽笑了笑,作势转身,“明天一早就下山,怕是没时间过来了,要不交给民俗老板……”
“等等。”张清丽开口,白皙的手腕撩过耳鬓的细发,细眉远黛,明眸含雾,真正是个绝色的人儿。
张清丽侧开半身,让出位置,“你们进来等吧!”
她的语气有些飘渺,全然没有为刚才的隐拒感到抱歉。
话音刚落,人就走了,没有待客之道,也完全没顾虑客人会不会关门。
张小艺凑到苏东东身后,捂着嘴说,“极品!”
似乎觉得不能表达他的真实内心,又凑过递一句话,“死也值!”
不要说张小艺,就连苏东东都有些晕眩,原来人美到一定程度,是群攻技能。
院子跟在山上看见的一样,颇具古韵,而室内则有些与众不同,竟然是个戏台。
确切的说,房子经过大刀阔斧的修改,原先的结构已寻不到丝毫影子,二层和墙壁都被拆掉,只留下一个框架。
框架里就是一个戏台。
戏台的下方除了正中居前有两把太师椅,再往后又是一应俱全的生活起居。
甚至最后面围着一层纱幔,隐约可见一张架子床。
精致怀旧中透着一丝古怪诡异。
“你们随便坐。”张清丽去梳理台沏茶。
两人看了一圈,默默地坐到那两把太师椅上,苏东东顺手将灯笼刚才案几上,张清丽瞟了一眼,又埋下头。
一会儿就听见茶水落入茶杯的声音,似乎上了功夫,那滋滋声抑扬顿挫,张小艺捂了会儿肚子,偷偷溜出去找厕所。
“小姐觉得那灯笼臭?”
苏东东心里一咯噔,露馅儿了?
苏东东装模作样地捏着鼻子闻了闻,“昨天闻着挺臭,怎么现在没味儿了?”
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这种年轻人都不太喜欢旧东西。”
张清丽悠悠一叹,“没人喜欢旧东西,人也是。”
这女人不是小三吗?怎么一副太太怨妇脸?
难道是不被顾家承认?
苏东东左右看了看,这吃的用的都是好东西,还能在家搭戏台子,怎么就不满足呢!
茶水端了上来,汤色琥珀,光泽剔透。
苏东东哪儿敢喝,瞅着戏台子问,“这是为谁搭的?小姐姐自个唱?”
大约是这声小姐姐让张清丽高兴了,眉目舒展了些,眼尾也染上了笑,“你们小年轻不会喜欢的。”
“那可不一定,我爷说上台前要提着一口气,不能放,下台了,曲终人散,也不能放,回到家洗完脸,躺到床上,才能慢慢地将那口气松开。”
张清丽微微一愣,继而目光有些热切,“你爷爷真是行家,他是什么流派?”
苏东东眨眨眼睛,跳大神是什么流派来着?
张清丽又是一笑,“说你不懂就不懂,我让你看点实在的,到时你只管说跟你爷爷像不像?”
张清丽也不等苏东东回应,一撩帘子进了后台。
苏东东就等这一刻,迅速蹿起来四下察看。
家里的东西物件繁多,一个小小的边几就能摆上四五个小佛像,也不怕人家记得慌。
有面墙上挂了不少照片,用定制的木框精细地装裱着,大多是合照,有几张人挤人,一看就是师生大合照。
下面的长斗柜上也摆满相框,几乎都是张清丽的独照,艺术的、生活的,还有一两张昆剧扮相。
苏东东看了一圈正准备去别处,突然一顿,眼睛又回到墙上一张师生大合照上。
照片左上角的位置,青春洋溢笑盈盈的女孩,竟然是小雪。
这个时候的小雪还十分稚嫩,容颜尚未展开,谈不上惊人,倒是跟着祖姨奶奶的时候,漂亮了许多。
祖姨奶奶说小雪是自缢而亡,昨夜阿雯偷她的骨灰,今天又看见两人同框合照。
要说这里面没什么故事,苏东东还真不信。
“她以前不出众,除了爱傻笑一无是处,可老天爷最爱捉弄人,给你最好的容貌,却让它快速凋零,惶惶不可终日,而往昔你看不上的,却出落得亭亭玉立,天长地久……”
苏东东都不知张清丽是何时出来的,声音响起的防不胜防,一回头,一张五颜六色的大花脸,跟鬼似的。
苏东东啊的一声惨叫,碰到一副相框,张清丽笑出声,眼里带出点奚落,苏东东不好意思摸摸头,将相框拾起来,张清丽挥了挥水袖朝着戏台子迈去。
刚至幕后,弦索胡琴已经响起,张清丽就像换了个人,或者说换了个魂,婉转曲折起来。
张小艺慌慌忙忙跑进来时,正看见苏东东一脸便秘地坐在太师椅上看大戏。
张小艺连忙放慢脚步,挨着苏东东坐好,屁股还没贴着板凳,一口饮尽茶汤压压惊。
苏东东都来不及阻止。
张小艺还有些惊魂未定,悄悄耳语,“这女人邪门的很,厕所旁边有个小仓库,上面是连通的,我爬上去一看,你猜我看见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
张小艺有些后怕地看了台上一眼,“一屋子真人大小的娃娃,每个娃娃手上都提着一盏灯笼,就跟你手上的一模一样。”
苏东东的目光也跟着落到台上,她一进别墅就开了法目,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半个鬼,黑气也少。
最奇怪的是张清丽身上也没有黑气。
没有黑色的人也不是没有,那多半都是福禄双全的人或者大功德者。
张清丽一看就不是。
她身上没有黑气,却有晕,就像光被什么东西给遮挡住,在四周形成一圈黯淡模糊的影。
突然鼓点急促起来,原本咿咿呀呀,慢慢悠悠的张清丽迈起了急步,一圈又一圈。
就在苏东东担心她会不会将自己转晕时,鼓点骤然一停,张清丽也骤停,身子半侧,脸背对着她们。
这是要出亮相了?
苏东东和张小艺不约而同伸长脖子。
张清丽手上转出一把扇子,半隐着脸,缓缓转过来。
也不知是先前的鼓点太急,还是张清丽的动作越发神秘,反正苏东东和张小艺大气都不敢出,心中警惕更甚,就担心她突然□□的,可能会是一把枪。
忽然扇面一闪,张清丽那张红红白白的脸突然变成一张蓝脸,两人还未看清,扇面又一闪,又变成一张绿脸……
苏东东和张小艺本在精神紧张的最高峰,被这么完全出乎意料地一吓,冷汗冒出来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荒谬。
尚未细细分辨其中的真实体会,一双手同时放在两人的肩上,两人回头,只看见一张僵硬的脸,似笑非笑,“你们来了?”
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