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苏醒9
而后,又有些恼恨。
他早该想到的。
当日她被问及要什么时的怔愣思索。
刑室里她听到刘氏已败后的闭目不言。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活。
也是,她一个靠着仇恨活着的人,如今大仇得报,自然不再想活。
他也是历过一次的人,竟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为什么他会忽略掉这么明显的抱死之念?
或许是长久以来她的无畏。不怕苦,不怕疼,不怕清白有损。她虽处低贱却敢直视他的眼神,她被自己踢下床,吃了顿不轻的皮肉后依然敢孤身一人来到他的宫殿,表露身份,质问他如今可有资格。
这样的无畏让他以为,她不会怯于活下去。
或许是她太过聪慧。懂得媚术勾引,懂得如何与他谈条件,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低贱的身份去拉扯下一个在云端的家族。
这样的聪慧让他以为,她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她的无畏、她的聪慧让他忘记了,剥离了仇恨,她也不过是个柔弱无骨的女子。
思及此处,他伸出手碰了碰她柔软的眉眼。
此刻她昏迷在床,展露出了脆弱。他亦不再视她为洪水猛兽。
那为什么想要她活?
是因为她是自己长久所找的那块玉坠的主人么?
可她的出现明明打碎了他长久以来对记忆中那女孩的干净和不可沾染的期待和幻想。他该恨她。
是因为她所经历的一切和自己太像了么?
一样的从火中逃出升天,一样地长久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去蛰伏去报仇,一样地在报仇之后,纠结过生死。
她像是自己的同类。
想到这里,他像触火般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不一样,他们虽都曾在泥里苟且过。
可大仇得报后,他长成了参天大树,可以俯瞰众生。
而她依旧是颗随处可见,众人可踏的草。
他当初纠结过生死,可依然选择活下来。
她如今纠结过生死,可却选择结束自己。
他将手顺着她的脸颊滑下,顿在她洁白如玉的脖颈处,扯出了那个玉坠,仔细端详着。
月牙玉兔。雕的十分精巧。那玉兔的眼恰好是块发红的杂质,玉兔不再是孤寒清冷地守在月旁,而是紧紧抱着那个月牙。
的确是记忆中的那个。
思绪突然飘渺起来。
八年前。
他身份泄露,被人追杀,几要穷途末路。
所到之处人丁稀少,无处可躲。
好在上天垂怜,他看见了远处有家驿站。他无奈之下破窗而入。
映入他眼前的是一张圆润精致的脸,他忙捂住她的嘴,她刘海齐眉,于是她脸上只剩下两只瞪得滚圆的眼睛,清澈得他可以从中看清倒立怔住的自己……
而后他低头便见到了她洁白柔滑的肩膀和脖颈上尚佩着的玉坠,月牙玉兔,雕的奇特,以至于他之后找了那么多年都没再找到相似的,也正因此这玉坠也成了他唯一可以辨认她的物件。再往下,是水。水上密密的玫瑰花瓣遮住了她的肩膀以下。
她在沐浴。
他别过眼,手依旧捂着她的嘴。
他朝窗外看去,见那群追杀他的人往前追去了,方才放心下来,松开了手。再次从窗上跃出,身形一隐就消失在了夜色。
后来,那双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却像只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成了他一个毫无因由的执念。
他常常在闭目后记起,常常在睡梦中见到。
他那几年并不敢去寻找,生怕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后来他掌权后悄悄着人寻找,可怎奈时过境迁,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如大浪淘沙般寻不着了。
让他猛然缩手的,是她颤动了些的睫毛。
她迷蒙的瞳仁渐渐明晰,待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用嘶哑的嗓音张了口。
“陛下救奴作甚?”
“薄言啊……朕当时问过你,要什么。你说要出宫。”
“你的机会已经用完了。朕没准你死。”
他看似回答了她的问题,却是答非所问。
床上的人轻轻笑开,面带嘲讽。
“陛下拿什么让奴听话呢……”
这句话问住了章韫。
按理说他是个手掌生死的帝王,
要让她一个低贱的宫婢听话,再简单不过。
可他不是要她死,是要她活……
她不怕死,不怕苦,不怕疼……
这世间最糟糕的境地她都经历过,她都不怕……
她亲人尽去,了无依仗,她也……没有软肋……
“你该一杯鸩酒,或是直接将刀尖往心口上捅,都比这样爽利,不会被救。”
找不到答案,他索性避开了问题。
“奴不过想把这身血放干净了,干干净净地去地下。”
“你以为这样,就有脸见你逝去的亲人了么?”
“当年我父王被先皇诬陷,也是被抄家灭族。我母妃当时用的是和你母亲同样的法子,她们本来可以有一个全尸,一个了断。我曾偷偷去乱葬岗去找过她的尸首,可乱葬岗好几具焦尸,我根本就辨认不出哪个是她,我也辨不出哪个是替我受难的奴才。薄言啊,你见过你母亲的焦尸么?”
“我们这样的人,从活着的那天起,就没有资格死。”
他此刻竟用了“我们”,却到底辨不清自己的心意。
薄言听罢掩面哀嚎痛哭。
她没有清白的身子,没有怜惜她的亲人,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有的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一个破败肮脏的身子,一个没有资格死的理由。
那一夜,她的眼泪好像就要流尽了,又好像……总也流不尽。
待她的嗓子嚎的干哑时,他听见了皇帝冷冰冰的声音。
“能下床了就去晏安殿,朕还有话要问。”
他言语中没有丝毫怜惜,可若没有怜惜,又怎会等她到此时。
“陛下……答应奴的……出宫,还作数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转身出了这间屋子。
他走回宫的那段路,他听见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要让她走,不要让她走……
这世上,感同身受是个很虚妄的词。没有历过那样的苦痛,便不会明白。
他到底是个孤独久了的人,如今有个同病相怜的,他便不愿意放手。
那一夜,章韫想了一晚上。
薄言的软肋是什么……
好在晨光熹微时他勉勉强强想到了一个……
五六天后,薄言可以下地走了。
她并没有马上去见章韫,而是给自己收拾了下离宫的包袱,而后想去与静玉告别。
静玉是她在这宫里唯一的挂念。
她在这宫里见过无数的人,那些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她认清这个丑恶的世道。可唯有静玉一人让她明白万千渣滓之中还是有那么一抹干净的。
她与静玉是在掖幽庭认识的。
穷厄的境地让人迷茫不知未来,可唯有一点好处,那便是辨得出人心。
掖幽庭里无数的人会在她背后吐她唾沫,无数的人会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伸腿绊她一脚。
有的是嫉妒她的绝色容颜,有的是不齿于她自荐枕席的行径。
可只有她一人,曾拉住她的手,说了那样一句话。
“冰清玉粹般的人,穷途末路的境地。你没得选,我懂啊。”
我懂啊,我懂啊,我懂啊……
就是那三个字让进宫以来的早已麻木不仁的薄言第一次哭了出来。
从此,在她心里,静玉就是她的姐姐。
她极尽全力地去护她,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她同那些肮脏低俗的世人不一样。
他们看见洁净,会自惭形秽,想要去毁灭。
可她不一样,她看到洁净,便想要用自己肮脏孱弱的身子尽力地去守护。
人与人,本就是不同的。
后来她靠着身子爬出了这地狱,就伸出手将她也拉了出来。
后来她靠着王延年的权势,让她在御膳房里做了个女官。
但她其实很少去看她,生怕她这样的人因为与自己沾染而被人议论。
说到底,她也是自惭形秽的。
她进了静玉的房间,却发现房间里的陈设大动了一番,而房间里的人她也不认识。
“静玉呢?”
“你不知道?她昨天犯了事,此刻正在慎刑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