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秋老虎已过, 凉风洒了一地,夜市开了集, 城里人人都赶着凑热闹。
钱香夏日里订了亲,眼见着就要嫁人, 想着日后做主母再没这轻松的日子, 磨了幼清同她赶夜市。
幼清闷在府里有些日子, 也想出去走走,吃饭时便同德昭说了声。
刚说完, 德昭还来不及反应, 幼清便道:“不用人跟, 有钱香在呢。”
德昭小声嘀咕, “没说让你去。”
幼清一动筷子,撇头瞧他,“什么?”
德昭摇头, “没什么。”
等到了时辰, 幼清准备好出府,等了一会,没瞧见德昭,心里纳闷,今日他不拦也不送,换以往非得霸道成什么劲才肯让她出门。
今日恰逢佳节,夜里人人戴了面具以驱恶鬼, 幼清也备好了面具,拿好钱袋便要出门。
走至府门口, 忽地身后现出一人,戴了面具,做侍卫状,并不言语。
幼清问:“王爷让你来的?”
侍卫点头。
幼清道:“不必跟随,留府里待命即可。”
侍卫摇头。
幼清瞧了他好一会,不再阻止,并将手里的面具和钱袋悉数递过去让人帮拿着。
一条路直通昭阳街,她却绕了几圈,夕阳晃成星夜,长巷的第一盏烛灯点起时,一长一短的瘦长身影终是停下。她转过身,锦鞋往前挪了一寸,几近挨着他的衣角,她望着他面具下深邃的一双黑眸,笑道:“守到这里便行,真难为你了,钱家小姐就在前方等着我。”
侍卫没说话,看样子不太乐意离去。
幼清弯起眼睛,轻语:“快走吧。”
侍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朗清逸的脸,“我能守你一辈子,这点路算什么。”
他聚精会神地瞧着她,大概是希望她不要赶走他,情话说多了,没有想过任何回应,此刻她却不躲也不闪,温柔地从他手里接过面具,踮着脚重新替他戴上。
“我知道,所以也就不用在乎这点路,往后日子还长着。”
德昭听见自己的胸膛鼓鼓作响,所有的风都聚集在耳边,月光已将他的心浸泡。
幼清转身要走,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想要问些什么,张嘴欲说,却发现嗓子眼似被蜜堵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幼清轻轻地笑,推他离去,“等我回府,不许再跟。”
德昭懵懵懂懂地往回走,“那你早点回来。”
不知是走过了几条巷子过了几条街,将来时的路都淌过一遍,酥软的心猛地有了反应,德昭往回望,望不见人。
老天爷捧了一鞠星光,扎进他的眼里,此时蓦地炸开。
德昭欣喜地想,此时便是让他立马死了,也乐意。
街上人声鼎沸。
幼清见着钱香,与她欢喜相谈,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赏夜灯,兴致高涨。
幼清挽住钱香的手:“满城的人,也就你一个不避讳的。”
钱香微翘下巴,“有什么好避讳的,难不成我与你个睿亲王府的人说句话玩个街,皇上便要取我性命?你也太小瞧我了。”
幼清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钱香拍拍她的手背,调皮笑道:“我知道的,咱们两个还需说那些个见外的话吗?你只管放心。”
两人往前走,灯火阑珊,流光四溢,人群熙熙攘攘。
幼清隐约望见个熟悉的身影,俏皮娇小,半戴着个麒麟面具,一身圆领缎袍,虽是男子装扮,实则为女子。此时耍戏法的自东而来,占了一截街道,那个小女子也凑上前来,言笑晏晏,喊了句:“幼清姐姐。”
幼清一瞥,是福宝。
她同以前不一样了,眉眼间满是娇媚,清秀模样,却透着风情万种。
来不及搭话,福宝已经重新戴上面具,作态假装不认识彼此。
幼清下意识往前,来不及搭话,不知何时蹿出一个男子,抓住福宝的手臂,似乎在说些什么。
不一会,又来个男子,情绪激动,拖住福宝就要走。
众人被耍戏法的迷了眼,竟无人在意边角这一出好戏。
幼清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替福宝解围,情况未明,她一个外人不好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的福宝,是郡王的房里人。
几秒的功夫,溅起的浪花愈翻愈来大,两个男子竟动起了手。
这一动手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人面具皆褪,露出明晃晃的两张脸。
一张,是郡王毓明的脸。
一张,是当今太子的脸。
那点点水花,骤然聚成惊天骇浪。
——
第二日一早,宫里来旨,宣德昭入宫觐见。
全府上下严阵以待,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这一趟出了府门,是否还能完好无缺地回来。
幼清站在风里等。
梧桐叶子一片又一片地被风吹下,她瞧着树叶,希望自己心里的事也能被风一吹,瞬地尘埃落定才好。
从前她不开窍,总以为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命里的苦有度,熬完了,也就到头了。她一直憋着劲。现在才懂,命运无常,日子不是拿来想明白才过的,是有一天算一天,怎么开心怎么来。
她担心德昭。
她牵挂他。
这不是什么大事。
喜欢就喜欢了,不用想明白。
正午时分,长街街头总算见着人影了。
幼清迫不及待跑了出去,遥望德昭骑在马上,驰骋而来。
德昭老远望见幼清,她瘦长白嫩的手在风里挥晃,他从马背跳下去,牵了她的手往里走。
软绵绵的手握在手心,暖热了他方才惊了一身的冷汗。
“没事吧?”
“没事。”
幼清松口气,“那怎么才回来,皇上又罚你了?”
德昭摇摇头,“皇上要废太子。”
幼清吓一跳,“好端端地怎么要废太子?”
德昭长长叹口气。
起先他也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生气,废立太子乃动摇江山社稷之事,轻易不能决定。但他这回进宫,瞧见四叔的模样,心里便有了数。
这一回,四叔是动真格的。
“毓明那位小妾的肚里,怀了太子的孩子。”
幼清眼睛经不住地跳。
“太子没瞒住,也不想瞒,带了人闯府抢人。没抢着,昨夜在街上打起来,这才闹了出来。”
幼清着实吃惊,太子她是见过的,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端正古板的人,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简直骇人听闻。
她想起昨夜那匆匆一瞥,福宝眉眼间的轻佻与得意,哪里还是唯唯诺诺的小丫鬟,活脱脱一个小妖精。
妖精最擅长做什么?
勾魂。
“再怎么也不至于废太子。”幼清担心福宝,毕竟此事因她而起。这种情况下,谁也落不了好。
德昭又是一口长气吐出来,“毓明逼小妾喝下落胎药,太子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带人冲了过去,手上没个轻重,出了点意外。毓明残了,后半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了。”
幼清听来,觉得不可思议,愣了半晌,而后回过神,问:“福宝呢?”
德昭开始还没明白,后来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
幼清心里头透亮,压根不用他说,早已有个答案,只是不愿相信。
太子犹可废,一个小小的妾室,又怎么会有好下场。
她掐了手指,直截了当地问:“留全尸了吗?”
德昭:“我知道你同她有些交情,悄悄托人将尸体运了出去,埋在城郊长亭外。”
幼清:“我想去看看她。”
德昭并未阻止:“我陪你一起去。”
——
荒草萋萋,新坟土三抔,一尊无字碑。
“说不定以后躺在里面的就是我。”
德昭急了,赶紧捂住她的嘴,“你瞎说什么。”
幼清掰开他的手,“生死有命,即使以后我躺在那里面,也不后悔。”
德昭认真地看着她,她鬓角修得齐整,青丝滑溜溜地披在肩上,他挽一抹黑缎,道:“你若躺里面,我也跟着躺,叫人挖个河大的坑,咱们一起跳进去。”
许久,幼清没有回应。
德昭一转头,瞧见她已是泪流满面,直勾勾对着墓碑发呆。
德昭赶紧替她擦眼泪,心急:“怎么了?”
幼清张着一双泪眼,她心里百折曲回,却没有一句话是能往外说的。
但她知道,有一句话,却是不得不说了。
“德昭,往后你要好好待我,到死也不能辜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