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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别过脸去,他的手便追过来,把我下巴扳正,要她面对他。
西曼把餐盘用力推还给他。
菜的汤汁,就这样溅到他的身上。太空色的羽绒服,苍白的脸,狼狈的男孩子。
万佑礼低头看自己衣服上一片狼狈,再抬头,看西曼,眼里并没有责怪。
“我现在在工作,没事别来烦我!”
西曼也知道自己迁怒于万万不对。可是,没办法,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任她发脾气的人。
看见他,她就会变的莫名其妙,变的不像自己。
自己应该是那种杂草一样的人。那种生命力强悍到让老天都嫉妒的人。
她过了17年杂草的生活,长到这么大,从不对人大吼,很少拒绝别人的要求,笑,开心的,难过的,她都笑。
可就是在万佑礼面前,她做不到,在他面前,她不要做杂草。
“你挨打了?”
“……”
“那个叫温晴微的?”
“……”
“她为什么打你?”
“……”
“你再不说话……你是想急死我是不?”
“你有病啊,死啊死的,很好听吗?”
她说着,冲他笑一笑。
他看她的弯弯嘴角,看她的眉眼,仔细看,终于舒了口气,戚戚然放开她下巴。
“我就是有病。你不知道?”他伸出手,要她看他手背上的针印。
她低眉,就见他小麦色的手背上那几个小血点和大片青紫。
“我前天一回家就感冒,现在还没好,虚着呢。”他可怜巴巴地说,眼梢却微微笑。
“有病还到处乱跑?”
西曼不禁有点担心。这小子是被疼大的,体质远没她好,同样是前天受寒,西曼现在已经生龙活虎,他却仍顶着一张惨白惨白的脸。
“我来学校,到勤工助学部有点事。”
“真稀罕,你去勤工助学部?”
“啊,怎么啦?准你去不准我去啊?”
“你去那儿能干什么?”
他欲言又止,挠挠头,看看西曼,最终撇了撇嘴,“还不是因为你?我那时候找你找不到,问学部的人,他们死活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当家教,说是什么隐私。我急了,想也没想就带着帮人开着军警的车就直奔副办他家去了。这不,我老爸知道了,打越洋电话回来叫我去给那副办道歉。”
西曼笑了。活该!
他不满意,“你看你,我都挨了半天训了,你还笑?没良心的东西!”
他张牙舞爪,作势要捏她脸。她躲得快,没叫他得逞。
这时,一个声音窜进两人的嬉笑怒骂之间。小声的,胆怯的:“佑礼?”
西曼窥一眼声音源头——不远处那女生,拉下脸来:“你女朋友?”
他不说话,点点头。
“又换了?”
“嘿嘿……”
“你女朋友来了,有人陪你了,”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你还不快滚?”
“怎么说话呢?这么粗鲁?”
他还挺介意,眉心蹙起。
“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
她皮笑肉不笑,语调柔和。
他败下阵来,以滚的速度跑离她面前。
不是没恨过这样的万佑礼。他现在有这么好的生活,全靠他老爸,而他老爸的命,是拿她老爸的命和她的好日子换来的,而他,几乎是变相地,拿了她爸的命和她的好日子,去换他一打接一打的女友。
可她想,自己是大人,应该明白这一切都是命,没什么好恨的。
可谁又命中注定过不得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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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着万佑礼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西曼才猛然记起自己未完的工作。回头看那不知不觉已经堆得小山一样的盘子,不禁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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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曼被叫到了勤工助学部。迎接她的,是副办千年老妖一样的脸。
她大概能猜到他叫自己来的原因,可是事实却不是她所料想的那样。
“西曼啊!”
西曼听着他这么叫自己,只能笑,扯着嘴皮笑,笑容不太自然。
“你那份家教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那小孩,乖,挺容易教的。”
“这样啊……”他皱起了眉,“我们这里有份新工作,我看着觉得挺适合你。也是教个小学孩子的功课,孩子的家长你也熟,就是教你们微积分的江教授。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薪水多很多。”
他一个老师,还要这样操心学生的事,他自己对此也是百般不愿意,可万佑礼家那么大个背景,万佑礼要他安排另一个人接替顾西曼的工作,他这个人情不得不卖。
西曼迟迟没有回答,半天,才低声说:“那……要怎么跟臣子墨的家长解释?”
“这不是问题,反正我们帮你签的是一个学期的家教合同,学期结束了,合同就作废的。”
钱,对于西曼,永远是个很大的诱惑。只是,此刻,另一样东西摆在她的面前,她被它蛊惑,她晕头转向,晕到现实之外,连养活自己的第一要务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想到臣向北的笑容,蛊惑的根源。
西曼出了办公室。
走着走着,无来由地回想起当他听到她说“我觉得现在这个工作很好,我暂时不想换”时的表情。
副办,子墨,臣向北。他们的脸,在西曼的脑海滤过。
最后,是温晴微的脸。
漂亮的、无懈可击的脸……
西曼匆匆忙忙折回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办公室门口,撞见提着公事包正准备下班的副办。
“副办,你说的那个家教,是不是下个学期一开学就可以开始?”
世界很小
“喂!喂喂喂!”
一只纤纤玉手在西曼眼前拼命晃。西曼被晃得眼晕,习惯性地皱眉头。
“干嘛?”
“你又发呆。死不死的样子……怎么了这是?没吃好还是没睡好?”
西曼受不了佳佳的鼓噪,小声嘟哝一声,捂住耳朵趴在桌子上。
“喂!问你话呢!”
“……”
“怎么了?”
“……”
“难不成是……有了?”
西曼“噌”的一声抬起头来,推她一把:“神经!没有的事儿!”
“你看看你,两眼无神,印堂发黑,注意力不集中,”佳佳两手捧住西曼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一看就是有事。跟姐姐我说说,什么事儿?”
“没。”
西曼拨开她的手,愤愤然,却不知道是在气谁。
“双休日出去玩不?”
“……玩什么?”
“逛逛街啊,看看电影,吃点东西什么的。”
“我没钱。”
西曼头埋在双臂间,溢出闷闷的声音。
“天!你都来北京大半年了,你说,除了那什么三坛,你还去过哪些地方?”佳佳抚着额头,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而且,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来着,你得跟着去参考参考。”
西曼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诶——你,和小卷……怎么了?”
“我看见他跟别的女的来事。其实也没什么,就那么回事。”
“……”西曼眼睛倏地睁老大。
“我没跟你说?我跟那卷毛吹了!”
佳佳说的很轻松。
西曼抬起头看她。她脸上是不容他人撼动的骄傲,可西曼觉得她现在不高兴,微微扬起的眉稍,虽然骄傲,却也是忧郁的弧度。
西曼最终还是答应了佳佳,周末出了门。
哪知道北京的五月也是可以这么热的。
她们两个坐在露天的遮阳伞下。
西曼探出头去,看着头顶的艳阳。
这里热,火炉一样,两个女孩子,额头上都蒸出了细密的汗。西曼挨不住热,佳佳也好不到哪去,一直用手扇着风。
正值两人已接近被蒸熟的临界点时,一杯挂着冰珠的冰淇淋奶昔,被端到西曼面前,另一杯,则放到了佳佳面前。然后,男生坐了下来。
这个男生正好坐到了西曼边上。之前,他们三个人一道走,男生其实并没有和自己说上一句话,西曼也安得做听众,不用费尽心思想话题。
现在,两个人离得近了,西曼才终于得以看清他的长相。
闪着俐落光芒的双眼,嵌在一张轮廓含带一丝稚气的脸上,嘴唇厚实,嘴角扬起,神采飞扬。
冰淇淋冒着凉气,西曼舀一勺子送进嘴里,顿时从头凉到脚。舒服。
佳佳凑过来跟西曼咬耳朵。
“这个男的……怎么样?不错吧!”
西曼全身心地吃着,胡乱点点头。
“咱们学校建工的。人特好,简直……白马王子嘛!”
“白马王子?”西曼思忖着这个词,莫名其妙,又想到臣向北,摇摇头,不准自己大白天胡思乱想。
西曼侧过头看佳佳:“白马什么的王子什么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西曼脸扭曲了一下,很快恢复:“我也想啊!可你没看见?他可一直盯着你看呢!”
她看见了,她当然看见了。要不她这么低着头做什么?——
西曼冲佳佳咧咧嘴。
西曼觉得,佳佳简直是存心找她麻烦。竟然把她跟这个我连名字都还叫不上来的人扔在一块,自己先溜了。
两人一下午都在什刹海这儿逛。这里店多,吃的用的玩的乐的,样样不缺。而且他似乎认为,凡是女孩子,就一定是馋嘴的猫,一看到小吃就走不动路。所以,每过一家小吃铺,他就会这买点那买点,然后一股脑儿塞给西曼。
从章鱼丸子吃到孜然烤串,西曼可就真的走不动路了。
于是找了家小店,歇歇脚。
男生坐在她旁边,细细看她的脸。
“怎么了?”
他笑嘻嘻的:“你……真不记得我了?”
“……”
“我们还一起打过球呢!”
西曼狐疑地凝眸,在他脸上逡巡一遍,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坐在这家店靠窗的位置,光线撒照进来。他看她满脸迷惑,阳光明媚的侧脸,柔和的弧度。
“詹-意-杨。记得吗?”
他一字一句,微微笑。
他很喜欢笑,嘴角弯起来的时候,眉毛也弯起来。
“你那次臣向北带到球馆,我们玩三人篮球,记不记得?”
“哦,是你?!”
“那天之后就没再见你去打过球了。”
他的话唤回了西曼的记忆。
汗水,夕阳,篮球馆,奔跑,上篮,臣向北……
“不说这个了,”詹意杨似乎看出了西曼不想聊这个话题,适时的打住,“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好啊!”
“从前,有个包子过马路,被一辆卡车压死了,死之前,它无限可惜地感慨道,啊,我原来是肉馅儿的。”
“……”
“不好笑?”
“这么旧的冷笑话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现?!”西曼做不屑状。
“小丫头片子,这么横?我可是幽默大师。我再讲一个。呃……猜谜吧!挺好咯!”
她郑重的点点头。
“黄豆捅了包子致命的一刀,打一食品。”
“什么啊?”
“黄豆杀了包子,叫,豆沙包。”
这笑话也不好笑,还挺冷的,可詹意杨就是很这样的感染力,叫人不知不觉就跟着他咧开了嘴。过了许久,西曼才发觉自己正对着他傻笑,忙不迭整理思绪,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才迈了几步,她就再迈不动步子了。
不远处,一对男女。
西曼不得不感叹世界之小。
北京城那么大,为什么要她在此时此地,遇到这两个人。
擦身而过
臣向北在看西曼,而他身旁的温晴微,也在看西曼,美丽的脸孔似笑非笑。
西曼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却总能在这个女孩子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上,看到类似敌意之类的东西。
四个人,马路两旁。
詹意杨顺着西曼的视线望去,立刻脸一白,笑容僵在脸上。
温晴微的眼睛终于放过西曼,看向詹意杨:“阿杨?”
“真巧……”
詹意杨牵扯嘴角,扬起没有笑意的弧度。
温晴微微笑,朝着西曼扬扬下巴,脸上是好奇。
“这是你的……?”
詹意杨突然握住了西曼的手:“女朋友。”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温晴微挽住臣向北的手,模模糊糊,听到温晴微问自己:“我下周三生日,开Party,你来吗?”
“……”
“别忘了把你这……女朋友也带来哦。”
詹意杨没有回答。
“走吧。”
一直沉默的臣向北终于开口,冰一样的声音。
“我们还要去挑礼物,先走咯!”
温晴微冲詹意杨挥挥手,浅笑妍妍地道别。
对峙结束。
两对人,擦身,而过。
“美女,帮个忙……行吗?”
詹意杨缓缓放开西曼的手。
她有些愣神,看着自己满是汗水的手心。是他的汗,还是自己的汗,她分不清。
“你也听到了,她要我带你去她的生日派对。”
西曼点点头。
“你和她……”
他似笑非笑,“我喜欢……过她……”
西曼恍然,记忆翻出。臣向北和詹意杨似乎有过节。这个过节和温晴微有关?
“好。”
说出口,西曼就后悔了。可是,一回想起温晴微那时候的样子,她心里就堵得慌,她想打破她脸上的那抹骄纵。
却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
但她还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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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6点,他们准时到了温晴微说的那家KTV。一进包厢,西曼就想走了。
这里面,于她,是另一个世界。
她原本的世界,朴素,水一样。这里,不一样。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万佑礼。
万佑礼整个寒假都在外面玩,在西曼每天四点多起床帮妈妈打理小吃铺的时候,在西曼为那十只被冻得和胡萝卜一般手指苦恼的时候,在西曼熬夜写代码的时候,收到万佑礼一张又一张的明信片。
寄自伦敦,明信片上的风景,是大名鼎鼎的泰晤士河。寄自巴黎,寄自罗马,寄自匈牙利,寄自西曼一生都可能去不了的地方。
而他现在,就坐在包厢里,搂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是生面孔,西曼之前没见过。上次那个,这次这个,西曼有些厌恶地想,男人大概都喜欢这一型的女孩儿,有着水灵灵的眼睛和精致的五官,娇娇的,柔弱的。
万佑礼在喂女朋友吃东西。
西曼也懒得上前打招呼,跟在詹意杨身后,找了个角落坐下。
“要喝什么?我帮你去拿。”
身旁的詹意杨问西曼。
“啊,随便。”
“可乐?”
“行。”
他离开,去拿饮料,又很快回来,把饮料递给西曼。
西曼接过杯子,头都没抬:“谢谢。”
“不用谢。”
这,不是詹意杨的声音。
西曼抬头,看见臣向北。她坐着。他站着,昏暗的视界,她看见他眼睛里两簇光。
视线交错,在半空中似乎拧了个结,无形的缠绕。
“向北!”
有人叫他。
西曼眼睛里的眸光不期然一抖,臣向北已经先一步调转脑袋,看向众人簇拥中的温晴微。
温晴微冲这边招了招手,志得意满的样子。
西曼觉得臣向北侧过去的肩膀似乎僵了一下,尔后,他没再回身,走过去直接坐回到温晴微身边。
詹意杨拿着可乐回来,自然是看到了西曼手里的杯子。
“臣向北给我拿的。”
她笑着说。
詹意杨不置可否,坐下来,拿着冰镇的可乐罐,贴到西曼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