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草深杯酒尽

  从圣旨传下,到友人为他送行,再到穿上这身魏家的盔甲,明明是像往常一样懒散的半个月,他却有一种恍然隔世的不真实感。

  待他系好盔甲,好像在这一瞬间,他苏三真的不再是苏三了,不是苏三爷,不是苏谨云,只是这魏家累累忠骨中的一员。

  这盔甲从曾祖父传到他这里,擦得呈亮的盔甲隐隐散发的血腥味,到底是祖先的血、亲人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来不及多想之时,已经是出发的时辰了。

  从府里骑马到城门,这洛京的炎炎暑气还未褪去,离凉爽还差了几场秋雨。

  这些日子以来与大哥的争执,与父亲的彻夜长谈好似一场梦,转眼就过去了。昨日送行宴上齐沐阳怪他事先不和自己商量,说着说着一气之下今日竟真的不来送他。

  他好笑的想,这二愣子还真的是少爷脾气,也罢,不来也好,省的伤感。

  城门外是整齐待发的亲卫兵,是一代代随着魏王府征战的亲卫的后代,是一份份忠心和一份份真情。

  他懂,他骑马来到这些将士的面前,来到这些或失去父亲,或失去祖父的将士面前便翻身下了马,环顾四周。

  侍从给各位将士送来送行酒,苏谨云端起酒碗对他们说:“诸位!我知大家早已看不惯那掠我妇孺,欺我幼童,杀我族人的金贼!奈何家父年纪已大,虽有沙场击敌之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圣上已无法容忍猖狂的金贼,便派我替父征战。如今,讨伐金贼替我族人报血仇,收回边疆领土的日子到了!兄弟们,今日我穿上这身盔甲,就是诸位的兄弟,我不是你们的将军,也不是你们的主子,而是与你们共战沙场,浴血奋战的兄弟!我将我的后背交付你们,你们也将信任交付与我,让我们血洗这么多年的耻辱!让历史记得我们每一位对大洛的忠心和丰功伟绩!即使我们马革裹尸,即使再也无法回这生我们养我们的洛城,但!祖祖辈辈的小子们会记得我们的勇猛,记得我们的热血!让我们用手中的剑保卫大洛,保卫我们的族人!都人齐和大风歌,管领群臣来贺!”

  语罢,将酒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把碗用力掷下。“哗啦”一声带着势不可当的气势,宣誓了苏焱的决心。

  而这一帮亲卫军更是热血彭拜,他们齐声大声吼道:“都人齐和大风歌。管领群臣来贺!”说完也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下。

  砰砰砰的声音中,一只只酒碗摔碎在地上,那是男儿保卫国家的决心,那是无谓生死守卫族人的勇气。

  浩浩荡荡的军队便离开了城门,整齐的朝着边疆快步赶去。

  在角落看到这一切的洛席远将发抖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偷偷的藏到身后,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这等意气风发,这等气宇轩昂,若是我也有这样健康的体魄该有多好啊?

  直到军队逐渐远去,薛锦才提醒他:“席远,他们走得有些远了。”说完有些心酸的看着席远,他当然知道洛席远的一番远大抱负,三殿下真的是属于百姓的三殿下,三殿下从不畏惧生死,从不被病痛打到,然而先天不足却限制了他的一切。

  仅仅是这半月为了魏王府的粮草四处打点和让苏谨云顶替魏亭冬出征的事,三殿下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事情刚刚定下来,人就烧的倒下了。实在是,哎,他摇摇头,就这样洛席远还惦记着没来送苏谨云,非要强撑着病体亲自送他,这番情义给苏谨云那没皮没脸的人实在可惜!

  洛席远见那一行人渐渐远去,忙转身上马,策马而去,薛锦跟在后头一个劲的担心席远会不会吸了寒风,这可怎么办,这才刚退的烧。

  薛锦觉得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想生孩子,实在是太操心了!

  苏谨云领着队伍往前赶,远远地似乎听到前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顺着声音往左前方望去,那里有一个修在小坡上的亭子,亭子旁停着两匹马,马旁立着两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洛席远和薛锦骑在马上。

  薛锦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而洛席远面带微笑,一手牵着马绳,一边冲他点了个头,随即又喊了一声:“谨云!”

  苏谨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和与他同行的左副将说了一声便暂时离开行军队伍,他骑着马朝洛席远的方向奔去,到了他跟前便急急忙忙的下马,这时候席远已从马旁移步到了亭中。

  此亭上方一张破破烂烂的匾额写的正是“听风亭”,虽然稍显陈旧和破烂,苏谨云却是十分的好心情,还未等自己站稳,便面带喜色的急急忙忙的开口:“席远特来送我?”

  洛席远还是笑着说:“不错,你这番走的匆忙,自那晚前后不过半月,我刚替你打点好没想到就病了,这刚好一点你却要出发了,来不及替你设宴送行,只好来这堵你了。”他说着这些俏皮话倒也可爱得紧。

  苏谨云心里开心的不得了,他一得知皇帝派自己出征,便知此时席远已替他周旋好,心中十分感激。父亲与大哥前来与自己争论的时候,三殿下又特来请二人去府中作客,待夜深二人回来时虽然大哥的眼中还有些不满,但两人却没有再提要面圣请求皇上换大哥出征的事了。

  苏谨云知道又是席远替他说得情,明明是位居人上的尊贵的皇子,却可以为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如此费心着想,此人是真的有大胸怀,用尽全力帮助自己图的不过是希望自己保护两人共同的族人,这样的一个心怀天下的君子生在帝王家真的是十分难得了。

  苏谨云带着十足的感激和尊重准备亲自去谢过席远时却听说三殿下病的厉害,暂不见他人。这时,他又是一阵心疼,这种感觉如果放在两个月前,为一个男人心疼,这话说出来怕不是要笑掉苏谨云的大牙。

  可是,这样的席远,这样的天人之姿、圣人之心的席远,却永远无法与常人一样有着健康的身体,不过是劳心两三日便会心力交瘁,这如何不让人心疼?

  本想着临行前见不到这人,心中稍有遗憾,这人却特来替他送行。席远虽说自己病好,但是苏谨云不是个傻子,但看他嘴唇清白,脸色憔悴,本就消瘦的身形更显清减便知他尚未好全,不过是强撑着怕他担心,这番苦心苏谨云怎会不知。

  他便当做不知,打笑道:“多谢席远和薛兄,特来替我送行。”

  “哼,我是来替苏将军送行,谁替你苏谨云送行了?”薛锦心里想什么说的就是什么,反正他一看苏谨云那副佯装天真的样子就浑身难受。

  “哈哈,薛锦是不好意思了。我与薛锦确来替你送行,这杯酒,你一定要喝。”说完,薛锦便拿出放在马身上挂着的布袋里的一只双耳青瓷瓶和三只青瓷小碗,递给洛席远。

  洛席远接过瓷瓶和两只瓷碗递给了谨云一只道:“此酒名为南关汾何酒,是宫中秘酿,传说中是诗人杨悦在南关送别友人所酿,取的正是‘分久必合’之意,今天我特取此酒替你送行,便是盼你早日归来。”

  苏谨云接过席远手中的双耳瓷瓶,拔开瓶口的蜡封,闻了闻,笑道:“果真是好酒,醇馥幽郁。”

  洛席远笑说:“那便祝谨云在边疆一切安好,我与魏将军和魏世子便在洛京待你凯旋。”

  苏谨云道:“好说!”随即一口饮下,这酒一入口不像往常的酒寡淡无味,而是黏稠似蜜,入口初略有涩口,尝到舌根则有些清苦,等到入了喉咙则引出丝丝清甜,酒水欲断不断,口感极佳,回味无穷。

  一口不尽兴,再喝一口时已然见了底。他意犹未尽的舔舔唇,巴巴地望向洛席远。

  席远好笑的看着他道:“琼浆玉液当然要慢慢品,你这般牛饮,饶是宫中再多的珍藏也禁不住你三两饮便见了底。”

  苏谨云却嬉皮笑脸的道:“席远啊席远,这等美酒我可真是第一次喝到,下次你来边疆看我吧,顺便再给我捎一壶,可别带这么个小瓷瓶,还不够我喝两口的,最少啊要那大壶装的!”

  “看不出来,你竟还是个好酒的。你这让我去看你是假,让我给你带酒才是真吧?”

  “哪有此事,要说边疆比这洛京暖和多了,尤其是盐城一带,听我父亲说,那里终年如春,盐河周围都是草原和树林,你这身子若是去那里养养肯定比在洛京待着的好,这洛京除了五六七月,基本上都是冬天,对你的身体才是极为不利。”苏谨云说道。

  “难为你惦记我的身体,但是盐城如今不是......”洛席远想起盐城如今已经被金兵占领。

  “目前是,但是很快就不是了。”苏谨云自信满满,在席远面前毫不遮掩。

  “哈哈,谨云很有信心啊。”洛席远看他如此自信,心里也觉得快活,但他还是提醒道:“收复疆土虽好,安全却是第一.无论如何,切勿急躁,慢慢来就好,你也是初次上战场,遇到事情千万不要急。”

  苏谨云微微一笑,心中回想起来的是自己叔叔对自己说的那段话,那年他九岁,哥哥十四。叔叔已经退回魏王府养病,金将军刚刚接替他的将位,而他和哥哥听从父亲的话,常常陪在无子无女无妻妾的叔叔身边,听叔叔说边疆的风土人情,说战场的尔虞我诈。

  偶尔叔叔也会问自己与哥哥对战役的看法和处理方式,尽管自己与哥哥尽说些天真的胡话,叔叔却一直笑着给他们分析这些童言趣语。

  叔叔没有撑过的那一年的冬天,死前心心念念的还是战场,他拉着自己的手说:“谨云,你记住,你是个可造之将。有你在,我定可放心了。只是,切记万不要让你哥哥上战场,他若上了战场只有死路一条。好侄儿,你莫怕,战场虽可怕,远没有皇家朝廷尔虞我诈来的更加可怕。你若上了战场一定要在朝中找到依靠,没有后顾之忧便所向披靡。”

  明明是快要咽下气去,叔叔还要硬撑着最后一口气说道:“再有,万不要心有牵挂,若有了牵挂,你便和叔叔一样死不瞑目啊。”

  他知道自己是天生的将军,和曾祖父一样,和叔叔一样。但他也不一样,他会活着回来,他会成为终结魏王府“将军不过四十”的诅咒,也会终结魏王府代代战死沙场的使命。这一切,便是他苏谨云的命运。

  “送到这里就好,接下来便出了洛京了。”苏谨云说道:“你且等着,待我收复了盐河你一定要来找我,你我再痛饮三百杯。”

  薛锦一直没有插上话,他看着两人商量着下次见面的事,心里也觉得自己是挽回不了洛席远下的决心了。

  “好。”席远笑着答应他。“你父亲和长兄在这京中你无需担心,一切有我和皇兄,你且安心。”

  苏谨云点一点头不再多语,骑上了爱马,转身远去。

  只见他,一身戎装,腰别利剑,身姿挺拔,少年志气。

  目送芳尘去,但见马下尘。

城郊草深杯酒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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