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有句话说,冬吃甲鱼夏吃鳗鱼。所以晚饭的菜色里有一锅野生甲鱼汤,还加了黄芪和枸杞。

  鳖可补痨伤,壮阳气,大补阴之不足。老板娘是这么念的。

  白予请客,基于是陆攸之输掉了打雪仗比赛。陆攸之嘴角一扬,说要点最贵的。她率先舀了两碗汤,放自己和言清欲碗里。

  言清欲那筷子往锅里一欠一欠的,衔出里面的葱段。就跟小鸡啄米似的,那么一下一下。桌子上垫着张纸巾,纸巾上就是整齐的绿白相间的葱。

  吃完回房,卧室里有一面落地窗,窗外是团团稀疏的橘色灯火,山野相间,影影绰绰。

  依稀看得见外面盘缠交错的枝桠,上面还卧着些雪,在灯光下映出点白。大概是有点银装素裹的意味,在白天看可能更好。

  夜里宁静,尤其是这样的乡野。陆攸之站在窗前赏雪,言清欲在一边玩了会儿手机,然后进去洗澡。

  她也只是吱了个声,就抱着衣服进卫生间了。卫生间是用磨砂玻璃做的隔断,花洒流出来的哗哗水声,热气氤氲所呈现的雾蒙蒙的样子,还有那个在玻璃前映出的模糊人影,和明黄色的灯光交织在一起。陆攸之觉得这点热好像还传到了外面,有点不太自在。她背过身,直勾勾坐床沿上。

  言清欲穿着套毛绒绒的睡衣出来,白色与粉红相间的,背后还有只帽子,兔子形状,挂着两只长耳朵。她扎个丸子头,额边贴着些湿掉了的碎发,穿着双棉拖嗒嗒过来,背后的两只耳朵大概会一垂一垂的。

  往常她会说“我洗好啦,你要不要去洗”之类的,但今天没有。只是笑了笑,然后和陆攸之一起坐床上。后来背过身子,开始抹身体乳。

  陆攸之去洗澡。热水淋下来,浇她身上,她闭眼。

  言清欲从没发过脾气,至少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陆攸之是这么觉得的。她很会掩藏情绪,很少有看起来明显不开心的时候,极少数的闷闷不乐,持续时间也不久,只要陆攸之逗逗她,没五分钟就立马乐开怀了。

  她不开心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会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坐着,或者干自己的事情。

  今天下午她应该还是开心的,陆攸之开始回想,但晚上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其实这么几天她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状态,偶尔某些时刻会稍微明媚点,陆攸之也看得出来。但究竟为什么这样,她不知道,也反思过自己,有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但依旧想不明白。

  陆攸之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发现床上的被子不见了,走近一看,它们都在地上。

  “我让老板拿了两床被子过来,把它们铺地上了,应该不会很硬的,也不会冷的。”

  “那张床太软了,你睡着不好。”

  言清欲转身朝陆攸之解释。

  她把膝盖支在垫被上铺被窝,弯下腰,背后就是明晃晃的两只长耳朵。墨黑色的头发,丸子头是随意扎的,比较粗糙。一段白皙的脖颈,有些碎发没扎上去,就稀稀疏疏地贴着。

  “那你呢?睡地上会不会...”陆攸之问她。

  睡地上总归有点怪怪的,好像显得有点狼狈的样子,况且地板硬。

  “我啊,”言清欲铺床的动作停下来,眨巴眨巴眼睛,“我也睡地上吧。”

  “我觉得也不硬的。”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两床垫被。

  “而且...我觉得让老板拿三床被子太不好意思了...”她挠挠脸。

  她像只小苗子,因为小动作太多,长在地上歪来歪去的。

  陆攸之笑了下,沉默了几秒钟,应了声嗷。

  言清欲说拿三床被子不好意思,其实还是有探讨余地的。她可以很直白地对她说那我再去拿一床好了,你到时候睡床上吧。但没有。陆攸之在沉默的那几秒里按下了这个念头。

  她回想起来觉得心扑通扑通的,憋得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这样有点小猥琐,于是站到窗前去看看景色,逃避一下内心的这种感觉。

  言清欲看到陆攸之背过身子站在窗边,她一身藏青色睡衣,披散下来的黑色头发,因为有点被淋湿,那些烫过的卷发的弧度特别明显。

  陆攸之的睡衣挺大,穿在里面看起来有点晃荡,越发凸显出她如今纤瘦单薄的身材。她的手静静垂在裤边,没有丝毫动作,皮肤又白的很。

  言清欲跪在地上盯着这份背影沉默,又低头看看自己铺好的被窝。她看到陆攸之的背,于是低下头红着脸,把这个被窝再往里稍微缩了缩。

  “我躺进去了哦。”

  陆攸之听到这话转身回头看,言清欲刚钻进被窝里,可能还有点凉,她的脚丫子在里面扑腾了几下,被窝底部涨了涨。伴着几声“嘶嘶”的声响,她把被子往上一提,只露出双眼睛。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把眼镜摘掉,端端正正往旁边放好。

  陆攸之咧开嘴笑了下,应了声好。

  她在窗前站了几分钟,心里还有点担忧着等会儿睡一起的尴尬,就玩了会儿手机。也没看什么特别的,好多娱乐软件她也没什么兴趣,就点开言清欲的文看了看。

  这段时间她也会看评论区了,要是碰上些比较热情的读者,比如说什么大大你缺媳妇儿么我要领取爱的号码牌之类的,她还会默默吃点小飞醋。

  不过这次没有,倒是看到条特别的。在第一章打了个负分,评价了后续情节,说些什么逻辑不通,意境卑下,太过矫情。

  陆攸之合上手机,她觉得自己大概找到了原因。

  但白予比较奇葩,她穿着条吊带连衣裙从浴室出来,还有一圈蕾丝边。

  秦湘看她:“你不冷吗?”

  “冷啊!”白予大方回应她,一骨碌钻进被窝里,扑面而来一股身体乳的味道。

  白予不避讳,光溜溜的小臂和光溜溜的大腿一起贴在秦湘的睡衣上。吊带领口开的低,不过没什么用,因为没料。

  对于这点她确实很不满意,但也没办法。

  白予把手机关了放床边,平躺到被窝里面,很随意地说了句:“我睡了,你随意,不用担心会影响到我。”

  然后一个翻身,留给秦湘一片白花.花的背。

  在秦湘眼里这招大概在某种意义上叫做欲擒故纵,她嘴角淡淡地向上一撇。

  五分钟后,身边传来一阵平稳的呼吸声。这人已经睡着了。

  秦湘:?

  确实没搞明白。

  在陆攸之躺进去之前,言清欲说了一句“被窝已经暖了,你要不要进来啊”,她没忍住这诱惑,捏着手机钻了进去。

  被缩小过的被窝在客观上依旧是大的,两个人躺在里面,中间还有一个圆滑的凹陷。

  已经没有像第一次一起躺着那样的极度紧张犹豫和尴尬,陆攸之看着天花板,脑子里盘算着该怎么开口。她感觉到言清欲的那两只脚板好像在互相拨啊拨的。

  “是不是因为评论不开心啊?我看到有个负分的...”陆攸之偏过点头,尝试着去问她。

  “啊?”言清欲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在后台查过订阅率,是0%。但他已经说到V章的情节了。”

  “哦,这个啊...”陆攸之不是作者,没法在这时候做到感同身受,就有点词穷,一下子说不出话。

  反倒是言清欲,语气挺轻松的,笑了笑,说道:“没事啦,习惯了,一样东西不可能受到所有人的喜欢,所以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评价的。”

  “况且有些东西,作为我个人也没法去改变。我写的也挺快餐的,又不是什么名著,有人不想买,我个人也可以理解。虽然理解也并不代表这事是对的,那我也只能好好写文,回馈支持我的每一个读者吧。”

  陆攸之转头,因为有点距离,关了灯,看不太明朗。她感觉到言清欲这时候应该没什么表情,大概就看着天花板。

  但她今天话多了点,还没有说完的意思。

  “我在初高中的时候挺喜欢一个作家,写青春文学的。她解释过她的笔名‘处在卑微的境地时,要保持高贵和骄傲;而在获得不虞之誉时,要放低姿态谦逊面对——我认为一个好女孩应该有这种生活态度’。”

  “这句话我一直很相信,我也想做这样的好女孩。在没有读者的时候,我要坚持我的想法,表达出我想表达的,保持高贵和骄傲。现在读者多了,也接受过一些赞扬,就要放低姿态谦逊面对。”

  “其实该面对的不仅是赞扬,我应该要去接受大家对我的所有评价,或褒或贬。”

  “在写作的时候,应该保持骄傲,得把自己当回事儿。但写完了就该放低姿态,别把自己当回事儿。”

  “这样才能去接纳它给我带来的所有东西,我是这么想的。”

  言清欲说着说着声音又不自觉低了,大概坦诚了点,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这些话放到任何一个人面前可能她都不会选择说出来,但包不包括叶然,她不知道。

  人有时候想要去表达,但又害怕被肆意窥探,觉得很羞耻。言清欲也是这样。从小到大也有不少表达欲,想要去倾诉,想要被倾听,想要获得认同感,但总是屈于这样那样的事情,屈于人与人之间三观的分歧,理解力的着力点,最后这些都被闷了回去,她选择不说。

  她喜欢一位作家写过的一句话——文字成为某种呐喊,由此,我才能沉默地生活。

  所以她写作,也在低调又沉默地生活。

  可能是跟陆攸之待久了,熟悉了,今天就说了出来。现在犹如大梦初醒,醒来后才觉得这样好羞耻。她不吭声,看着天花板拨着脚掌。

  陆攸之听完,想夸,又不知道该从何夸起,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吹彩虹屁很俗,想说点不一样的。她在这时候把她脑子里装着的近些年所感所想都翻了个遍,看看有什么能说的。

  “我之前在B站看过一个视频,梅艳芳在台上唱了首夕阳之歌,唱到一半她把音乐掐了,说了段话——‘其实我对新秀歌唱比赛真的又爱又恨,爱的当然是我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唱歌唱了好多年,都无人会睇下我,但我参加了新秀之后...给我一个出路...但自从我参加完之后,有好多的压力在我身上面...如果我想我当初未参加新秀时,我今日唱夕阳之歌,有没有人听我唱,但今日我唱的话,我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感觉大人物也是从小人物一路走过来的,路上也很孤独,承受完孤独之后有了成就,又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写文从透明成神,是不是也差不多啊?”

  “以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问题,说写一本没人看的小说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看到有个答主说,他写了几十万字,都没什么评论,真的很希望能有一个评论,哪怕是骂他的也可以,起码证明有人在看...”

  “我突然想问问,你现在会不会去回想,大概在六七年前,你写文的时候最想要的是什么?”

  陆攸之确实想说点不一样的,但没想到给说成了人生感慨和灵魂拷问。说完了挺后悔的,觉得有点班门弄斧的意思。

  言清欲“唔”了一声,沉默了会儿,说了句“现在确实很少去想”。

  两个人在一床垫被的两端互相沉默,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攸之为了避免尴尬,塞了只耳机过来,播放的是一首上半年大热韩剧的插曲《Don‘t Cry》。两个人安静地听歌,各怀心事。陆攸之多为对方感慨,言清欲为对方为自己,感慨参半。

  她在这些天确实有点不开心,这点不开心不像明着的波浪,只能算水底的暗流。那天晚上在门缝后看到的场景确实给她很大的心理震撼,她有许多的所感所想,又没处说。不能告诉叶然,叶然讨厌陆攸之,说了换来的不是一个白眼就是一声叹息。再跟别人,其实没什么可聊的。

  叶然是她闺蜜,也是她知己,但总有些时候出发点不一样,别人不可能百分百懂你。

  经历过那一晚,言清欲脑里的云雾像是被拨清。陆攸之在梦醒时分留下的眼泪和那声叹息,她腹部那条戳眼的手术刀疤,她吃下的药,她托着腰的那只手,都连成了一根明晃晃的线。这根线逐渐聚集,摆到言清欲眼前。陆攸之出现一次,就缠她一次。

  越缠,她越疼惜,也越害怕。

  她会害怕那些药再也缓解不了陆攸之的痛,害怕她的手再也托不住她的腰,会害怕她有一天突然就会离开自己。有时候想想觉得那是在杞人忧天,可是这些想法没处发泄,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耳机里还滚动着歌词——

  “When I saw you waiting there I knew

  When I looked into your eyes

  I just whispered through the dark so blue that somehow

  I’d find my way to you

  I love you I‘ll be by your side...”

  陆攸之在听完这首歌之后就关了手机,说了声晚安,翻身睡觉。

  言清欲还继续躺着,有点困,但不想睡。其实本来没什么,调节一下就好,但被陆攸之这么一说,倒像是有了点什么。

  她现在确实很少去想六七年前想要什么。倘若认真回想,那时候作为一个小透明,最想要的当然是多一些点击多一些收藏多一些评论而已。

  说习惯了,说要全然接纳,当然是些美好的想法。人难做到,所以总爱说道。

  依旧想要听到赞美,也依旧想要得到很好的评价,她站得高了,要求自然也越来越高。她很明白,现在她所得到的,即便是些不好的评价,那也早已超过了六七年前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算是人的贪念吗?她不知道。

  现在她成了别人口中的大神,可大神这顶帽子,不一定好戴。曾经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敢写敢说敢于表达,但读者积累得越多,孤勇逐渐变成了妥协。会害怕某些题材太过小众,会害怕主角人设不够讨喜,会害怕某些情节带来争议,会害怕读者流失,会害怕听到失望。她攀登过高峰,就会害怕骤然跌落。会变得束手束脚,会变得畏首畏尾。

  站哪儿都有哪儿的难处。害怕人气流失,热题材得写。想要稳中求进,烂梗也要写。

  这么些年,她这份心没变,可总有些东西不得不变。

  言清欲轻轻挪了下自己的枕头,离陆攸之稍微近一点点。这是她们第二次睡在一起,她这个平时十分钟入睡的人,这时候依旧舍不得睡着。

  被窝里满满的都是陆攸之的味道,她擦过的身体乳有股奶香,从她睡衣里慢慢散发出来。言清欲把头埋进被子里,吸了口气,再钻出来。

  陆攸之的睡衣依旧垂下来,多余部分平铺在垫被上。她像上次那样慢慢勾出手指,揪住那么一点,再安心地闭眼。

  都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其实初心本就难忘,人总会记得,可要在一个怎样的大环境下坚持初心,克制欲望,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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