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缘际会

  张昀生脸上略带疲意,听见招呼也懒得出声,只是微微颔首。

  於棠只犹豫片刻就进了电梯。

  犹豫的原因是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面对张昀生时,她总是如临深渊,一旦失足就是万劫不复,所以她分秒里提着心吊着胆。

  这种感觉不好受,所以她不太愿意和张昀生独处,甚至碰面。

  就像她以前不愿意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碰见任何一位老师,哪怕是体育老师,在她眼里也是自带威严。

  电梯下行,於棠缩在角落,恍恍惚惚地想起道歉的事,又是举棋不定。

  兴许是张昀生太严肃,以至于她找他说句话都要提前做好思想准备。

  前几天她缓了过来,一直没碰见他,原本已经放下要道歉的事,眼下冷不丁又撞见,她得重新建立勇气。

  以往,於棠做事心里总有杆秤,可是自从出校园以后,那杆秤就失灵了。

  研究生毕业两年都没调整过来。

  以前她知道事事以学业为主,做错了题能对答案,还能找老师要答案。

  现在嘛,做错了事得自己衡量,衡量不过来的时候,她自认愚钝,只能万事严肃对待,总不出错……所以,还是道个歉比较好。

  这么一想,她豁出去了,“张”字刚出口,碰巧电梯门又开,进来几个女同事,纷纷朝张昀生打招呼。

  於棠抿着嘴,耐着性子等待。

  一个较为年长的女同事笑着问:“张总怎么也到现在才下班?”

  下班时间,张昀生倒显出几分随性,“做老板的不拿出个样子,怎么像话?”

  “张总行事举重若轻,无论做出什么样子,对我们这些人都是有威慑力的。”这话在那女同事嘴里说出来,不似恭维,仿佛只是闲聊。

  “阮经理越来越会说话了。”张昀生这才露出些许笑意。

  一楼到了,几个女人先后走出电梯箱,於棠脚底板痒痒,很有混在人群中,跟着一起出去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张昀生见她没有走的意思,索性按了关门。

  张副总说得对,在这位总经理面前,她代表的是工程部,做得不好,有损张昱尧颜面,即便是为了这个,也该解释一下的。

  “张……”

  电梯行至负一层,门打开了,张昀生径自走了出去。

  於棠赶紧跟上,气沉丹田,说:“张总,关于上次酒局的事,我的表现……实在很不好,还请您海涵,下我一定好好改正自己。”

  张昀生步履未停,闻言只是侧头看她一眼,问了句:“你多大了?”

  於棠一愣,心里惊疑不定,更琢磨不透他的意思,只得老实回答:“二十八。”

  他脚步慢了一些,道:“看着不像。”

  於棠又是一番猜测,他这是字面意思,还是仍然暗指她的工作能力?

  她揣摩不出来,干脆不接茬,继续说酒局的事,“您说得对,陈经理对我有诸多照顾,但我能力不足,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如今进了张本,我会好好努力。”

  他随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好好努力?”

  於棠迟钝着,她先时没想到他会详细盘问,霎时就噎住了似的,片刻后才回答:“本职工作我会做好,也一定会加强其他方面的素质。”

  张昀生一时不作声,让人看不出心思,到了车边,他望过来,目光淡淡的似乎在打量她,不多一会儿他才出声:“会不会开车?”

  於棠只是一愣,“……会一点。”

  “会还是不会?”他语调随意,神色却是肃淡。

  “会。”於棠咬牙应了一声,随即又心虚地补充说明:“但是……”

  但是手生。

  “你来开车。”张昀生直接把车钥匙扔给她。

  “……”

  於棠反应不及,钥匙接到手时手忙脚乱,模样有些狼狈,张昀生却已经上了副驾,她只得走向驾驶座,上车后问:“张总去哪?”

  他道:“临风会馆。”

  这车……且不论什么牌子,单看外形就知道非富即贵,於棠在主驾上花了点时间,快速并且仔细观察了一遍,这才启动引擎。

  车一开,她心情一畅快,把车开出了地下停车库就熄火了……於棠瞄了眼副驾的人,他没什么反应,她轻轻做个深呼吸,重新启动。

  红绿灯路口,车子再次光荣熄火。

  开个车,不到半个小时却熄火两次,於棠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刚才在人家跟前保证会好好表现的片段,一帧帧打向她的脸。

  她思及那些话语,再对比眼前,自我了结的心就蠢蠢欲动。

  ……

  她冷静下来,再一次发动车子。

  於棠学习能力不错,她从两次熄火的情况当中,总结出自己的问题,她一向善于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可喜可叹的是,每次总能找到。

  第三次终于一路畅行,安全抵达目的地。

  会馆门口两边有泊车位,张昀生下了车径自往门口方向走,於棠稍作犹豫后,拔了车钥匙快速跟上,高跟鞋在地面敲出得咯咯响。

  些微凌乱。

  张昀生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仍是没有半句言语。

  两人进入会馆,从大堂出来,经过露天的中庭,楼阁台榭,小桥流水,古色古香,一弯清潭里时不时有鲤鱼摆尾,溅起点点水花。

  於棠随他拐入长廊时,一个画面倏忽闪回脑子里,那天也是在会所的某个走廊的角落里,他薄醉后,略显轻佻的神态和话语拂过心头。

  脑海中周遭的布景和眼下不一样,但记忆依然摆在那里。

  这下於棠发现自己又愚钝了一次,刚才在车上就应该询问他需不需要陪同,而不是擅作主张,莽莽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可他既然没阻止,说明这么做还不算鲁莽。

  於棠心里乱糟糟的,没再去注意周围,直到跟着张昀生进入某个雅间,里头的沙发围了一圈,早已落座的几位显然都是人物。

  里头有人瞧见了,开口既是揶揄:“不怪张老板姗姗来迟,原来是陷在温柔乡里难以脱身。”

  巧的是,那座上有一位,也出席了上次的饭局,就是那位某部长的公子,姓秦,在家排名老二。

  秦二见了这副情形,目光在於棠身上转了几圈,嗤笑:“还真是随身带着?”

  於棠也认出他,一时窘迫尴尬,抬眼又见张昀生如是淡定,她也压下不自在,默默跟着,打算寻个空隙离开这个屋子。

  座上几位相觑着笑,自以为心照不宣。

  仿佛见惯不怪。

  张昀生走到一个空位,解开西装纽扣坐下,并不搭茬,而是说:“听闻秦二少最近在研究佛理,不如分享些心得,清一清这乌烟瘴气。”

  所谓研究佛理,是因为这秦二少屡次荒唐行径,吃喝瞟赌无一不沾染,于是被秦老太禁了足,撵去抄写《心经》了。

  但秦二少并不以为耻,听了只是一哂,“哪来的什么心得,改革开放几十年,走进新时代了,老太太还固守她那点传统,大半辈子那样过来的,做儿女的不过顺着点意思。”

  张昀生似玩笑般说道:“秦二少这份孝心,可感动佛祖了。”

  说着说着又聊到了字画上面,一个圈子里总有一个圈子的习性。

  无论政坛还是商界,尤其是生意人,赚了钱就喜欢修文,得了空来一番附庸风雅,有些个大老粗舞弄不来文墨,干脆捣鼓古董字画。

  有些更直接,哪管得你这些门门道道,只要你是真迹,只要你贵,贵可逼人。

  这古代贵族和平民之间,差的可不止是金钱,所谓门第,血统,这里边儿多少讲究?

  先是腰缠万贯,再是满腹经纶,末了开宗立族,做个书香人家,最好和官家攀点关系,更甚者中个举之类,成了簪缨之族,门第就上来了。

  经年累月久而久之,所谓血统也就有了。

  ……

  有个声音说:“这人啊,尤其是咱们中国人,讲究阴阳调和,占了荤腥想拈素斋,滚了铜臭就想近墨香……”

  那于老板拿烟的手指着一人,“张总近旁的这位女士,倒是有点读书人的样子。都说读书人性情耿直,看来不假,你老板都坐下多久了,酒水也不给倒一杯,张总坐久了口干舌燥,做出什么事来,我们哥几个可不讲非礼勿视那一套……”

  於棠由始至终拘谨,听了这意味不明的话,赶紧动作,在酒和茶之间举棋不定,最后咬咬牙,给倒了杯茶过来。

  张昀生轻飘飘掠过一眼,接了茶杯呷上一口,说:“新来的助理,不太明事。”茶水温着喉,声调也清润些许。

  於棠见大家各自说话,她趁张昀生喝茶的空当,稍稍凑近前轻声喊:“张总。”

  耳边是细柔的声线,张昀生朝她偏头,淡淡地应:“嗯。”

  於棠依然小声,跟他讲话时总是留着神,就怕哪句出了差错,“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去外面等您,您有事就给我打个电话。”

  他不作声。

  她又问:“可以么?”

  旁人停下了交谈,皆饶有兴味地望着这边,忽然安静的气氛以及聚拢过来的目光,让於棠更为不自在,就想顿匿。

  张昀生搁了茶杯,递了手机过去,说:“手机号。”

  其余人看戏的兴味更浓,於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想不到男人八卦起来,也如小女儿一般情态。

  八卦是原罪,它一统雌雄。

  於棠接了手机,过程中手是抖的,十个手指头是凉的,她输入自己的号码犹如拆弹一样慎重,她拨通电话以后赶紧挂断,把手机递回给他。

  很是恭敬。

  希望大家能看出来,她和老板关系清白,她对老板的惊惧之情天地可鉴。

  期间,张昀生既不言语也不看她,只是喝茶。

  於棠仍是战战兢兢,说:“张总,我先出去了。”

  张昀生这才答允:“别走太远,还有,别喝酒。”

  一会儿还得开车送他回去,她明白。於棠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到原处,回了声:“好。”她绕过座位大步地往门口走。

  出来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大松一口气。

  ……

  说是在外面等他,她真就只是在包间外面等,手里端着服务生给的一杯水,兴许是站久了有点累,身子轻轻贴着墙。

  闲着无事,想给家里打电话。

  她瞄一眼手机上方的时间,见夜深了才打消念头,转身往大厅方向走。

  於棠在外面大厅的红木长椅上坐着等,不敢走开,期间只喝水,为防止自己睡过去,时不时站起来走两圈,提提神。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张昀生出来时就瞧见她游魂似的,在茶几旁晃来晃去。

  於棠晃一圈转身坐下,发现了前面的张昀生,又赶紧起来小跑着过去,他没等她,率先往电梯方向走,於棠加快两步跟上。

  近了他身旁,於棠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好在不浓重。

  车上,张昀生给了个地址,於棠照着导航器走。

  将近一个小时,车子不知不觉开到近郊,四周罕有人至,又经过一段林荫大道,上了斜坡才见得到一栋独门独户的别墅。

  於棠在别墅门前停车,后座的张昀生没有动静。

  她试着提醒:“张总,到了。”

  随后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后座的车门打开,於棠拔了车钥匙跟着下车,把钥匙递过去,她暗自观察着周围。

  这里怕是不好打车。

  张昀生没接,说:“等着,我让人送你回去。”

  於棠下意识就拒绝:“不用,我自己……”

  他没理,早已经从她身旁经过,进了铁门,穿过前庭才是家门,他人没到,门已经打开。

  於棠只好等着。

  她就只是找他道个歉,却被他使唤了一晚上,不过这样也好,就当将功补过,看他这个样子,好像对她的夜间服务……

  甚是满意。

  唔。

  於棠等了一会儿,里面没人出来,倒是远处有一辆车过来了,就这么经过她身旁,直接开入铁门,消失在高大的围墙里。

  深更半夜,情势不明,於棠总感觉心神不宁。

  那人下了车,正巧屋子里有个人出来,他见人就笑,“林伯,大晚上的干什么去?”

  林伯停下说:“副总,张总让我送门外的於小姐回去。”

  张昱尧扬眉,心情不错的样子,“那林伯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等人走远了,张昱尧才进屋,客厅里没人,张愔愔和林姨都睡了,他直接上二楼书房,门虚掩着,他敲两下意思意思,然后推门进去。

  张昀生倚着大班桌,端着笔记本回邮件,他抬头看了一眼。

  张昱尧把手里的项目计划书放在桌上,犹豫一阵才说:“哥,我刚才在楼下好像看见我们工程部的人了,那个新来的。”

  张昀生合上笔记本电脑,取了计划书来看,快速扫了几页,仍是不大满意。

  张昱尧小心度他神色,问了句语焉不详的话:“感觉怎么样?”

  张昀生头也不抬,“你指哪一样?”

  张昱尧优优雅雅一笑,“你想回答哪一样都行。”

  张昀生把计划书扔回桌面,脸色极淡,嘴边却是讥诮,“张昱尧,你乐得当自己是老鸨,不见得你手底下做事的人就愿意当窑姐。”

  张昱尧立刻变了脸色,一时默着。

  张昀生摸出一支烟点上,口齿轻咬着烟,说:“跟外头那帮傻逼混脑残了吧?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张昱尧隐忍半天又笑,“哥,又不往你这送,就是让你过过目,你看得上眼的,其他人可求之不得。”

  张昀生摇摇头,懒得跟他周旋,把计划书暂时留下,开口赶人:“没其他事就回吧。”

  ==

  作者有话要说:开车熄火,尤其旁边还坐着个老大,这个我深有体会。

  好在我够聪明。

  ——

  还有,先前已经说过了,老张不是什么五讲四美的好青年,混到那个地位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所以他总嫌弃於棠那套凡事都讲规矩的作风。

  嫌她做事束手束脚。

  所以,老张和小棠是两个世界的人。

  要不是后面老张看上了人家,对她百般引诱……

  哼,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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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因缘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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