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岁岁不知春83
展念又取过九霄环佩,交给赵世扬,“钟仪定会带你见一个叫‘莫南华’的人,你若还想学琴,他能教你。”
赵世扬郑重接过,“世扬明白。”
“你们若游历四方,自有高人相护,你们若厌倦漂泊,亦有宅邸银钱,可安余生。”
……
“你若想为琴师,自有高人相授,你若厌倦漂泊,亦有宅邸银钱,可安余生。”
……
终究是她的寻哥哥,在她已一无所有时,留予她温柔庇护。
琴音不灭,心弦不绝。
这一世,她欠他太多。
愿言丝毫不肯让步,“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赵世扬温柔牵住她的手,哄道:“我们先去给阿玛磕个头,好不好?”
愿言哭着点头,齐恒与白月亦前往祭奠。四人在灵堂待了一夜,天色晦明时,京城终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云敦上前回禀:“福晋,人都等着了。”
展念给愿言倒了一杯茶,“哭了一晚上,喝点水。”
愿言肿着眼睛,顺从地接过。
展念忽然有点想笑,这父女俩,连傻都傻得如出一辙。
脚夫们抬起棺木,展念一袭白衣,率先走入细密的落雪之中。塞思黑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人,丧仪从简,展念本也不喜吹吹打打的喧闹,可巧天公作美,赐她一场茫茫白雪,干净得让她欢喜。
随行不过七人,她、愿言、赵世扬、齐恒、白月、也晴、云敦。
出了皇城,入了内城,已有百姓等在路边,也不说话,只默默跟在后面,向城外行去。城门外似也有人在等,背着小包袱,像是从外地赶来,心照不宣地加入散乱仪仗,慢慢走到皇子陵寝。
皇恩浩荡,还肯让他葬入皇陵。
陵寝门口,竟又是许多人,守卫的士卒只作不见,天家重地,任其来去。
胤禟的棺木落葬,垒土为丘,覆雪为碑。
也晴哽咽着说:“福晋,你回头看。”
展念似是终于从恍惚中回神,她回头,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站着乌压压的人群。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上前,都在等待她的首肯。
赤子之心,终可倾城。
展念向众人敛裾为礼,“未亡人在此,代夫君谢过诸位。”
“我们,我们来送一送九王爷,行吗?”
展念退至一侧。
“听说王爷获罪,有一条是,府里搜出好些借券,一共十万余两,其中有草民的二两,今日还给九王爷。”
“三十七年,草民进京逃荒,在九王爷府上干活,偷了一个瓷杯,九王爷反而把瓷杯送给草民,如今草民有钱了,这杯子,王爷收好。”
“四十二年,爹娘病重,京里的郎中都请遍了,最后是九王爷请来了太医院的孙太医,这是娘打的平安结,希望九王爷路上平安。”
有垂暮老人,由子女扶掖而行,亦有懵懂小童,跟着大人不明所以地磕头,磕完头看见展念立在一旁,发上、肩上、眼角眉梢俱是碎雪,不由几步跑来,在兜里翻了半晌,找出一个市井的泥人,“送给你。”
展念垂眸,捏的并不是人物或生肖,而是一枚小巧可爱的桃子。
……
“桃树尚有果实可证自身,而人之一生的果,又在何处得证?”
……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展念睫毛微颤,碎雪便化在她的眼前,她抿唇伸手,小心将那枚桃子收下。
从前坐在角门的那个书生也来了,他将一本本簿册放在墓前,磕了一个头,肃容吟了两句佛偈。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怀玉楼的馨儿也来了,她嚅嗫半晌,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恭敬地磕头。
乌雅图也来了,“返京前,九王爷给了奴才一块西洋表,奴才可不懂这些,还是给九王爷带着吧。”
穆景远哭得很够呛,“景远想回西宁去……”
甚至连朱锦玉都来了,她转着手上的小鱼指环,有些不好意思,“九王爷别误会,我可不是你的妾室了,但,清婉应当是想送你的,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清婉这幅画,你肯定喜欢。”
画中是一方暖阁,蓝衣的姑娘,朝服的少年。姑娘正抬头,少年正低头,两相对望,目光比一生绵长。暖阁外,雪霁风停,红梅怒放。
展念等了许久,所有人终于依次告别,依次离开,胤禟的墓前,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云敦掏出钱袋,想和脚夫结清银两,脚夫们摆摆手,洒脱地去了。
愿言晃了晃,终于昏倒在赵世扬的怀中。
“塞思黑第四女,伤心气绝,今日殁。”展念神色不变,“放进棺材里,南下姑苏。”
齐恒和白月一礼,“是。”
“也晴。”展念将玉哨递给她,“一道去,将此物交还,这是我的送客令。”
也晴没有抗命,但双眼已红,“是。”
展念闭眸,她忽然想起她的夫君,曾与她并立船尾,温柔亲吻女儿的额头,说:“阿玛此生,困于方寸,但望小女,天高海阔。”
云敦见只剩下自己,便已了然,“云敦此后,只知钟家,不知福晋。”
“去罢。”
云敦行了几步,回眸看时,风雪中的女子背脊挺直,凌霜而立,“福晋……不跪一跪九爷么?”
“不跪。”展念答得干脆利落,“他若见我跪他,可要生气的。”
云敦怆然,大步离去。
曾有一狂夫,披发渡河,其妻止之不及,狂夫渡河而死,其妻弹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湍急河水下,是一条既定的命途,一个必死的沉沦,可是她的夫君便是这样一个疯子,知其不可,偏要为之,蹈死不顾,欣然相赴。
“胤禟,我走了。”
展念转身,迎着茫茫白雪,踽踽独行。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送君者皆自厓而反,君自此远矣。
往迹园中,知秋仍守着展念。
知秋眼见她一天天萎败地赴死,眼见她一天天顽强地求生,明明吃什么吐什么,然而一日三餐从不间断,明明已是走路都艰难,然而总要去到各处看一看。
二月里传来如云病逝的消息。
知秋暗叹,如英与如云,一刚一柔,想来家破人亡的打击太大,忧思郁结,终于没挺到下一个春天。
展念笑问:“我还活着,是不是挺奇怪的?”
知秋答:“明天是春分了,春分以后,日头会一天天长起来,姐姐能好受些。”
“唔,春分。”展念望了一眼檐下香巢,人去梁空,不见双燕,“快三月了,怪不得。”
当晚,云敦奉钟家之命,送来了姑苏的第一封信。
展念看完,释然一笑,“知秋,在园中生一堆火罢。”
“生火做什么?”
“该烧的烧,该埋的埋。免得以后查抄起来,被无端糟践了。”
知秋默然。
归来堂。
蝴蝶掩鬓并胤禟做给她的首饰若干,埋了。
莫寻写给她的绝笔,“遥贺新婚,百岁为欢”,烧了。
今日刚到的姑苏信件,烧了。
……
停云堂。
展念翻到一个藏得极深的木盒,心情大好地问:“不会翻出什么旧日小情人的脏物罢?”
打开,是一个摔碎的发簪,半敛不开的海棠,孱弱离枝的栖蝶。
知秋说:“这是姐姐离府时,当着九爷的面,摔碎的那个簪子。”
展念递给知秋,“埋了。”
又翻出一沓旧日的生宣,写着“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四句话。
展念再次递给知秋,“烧了。”
胤禟的书架很乱,展念在顶上层,竟然发现了一本英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拿出来的时候,带倒了旁边一本大书,板砖一样掉地。
随手一翻,忽然滑落一片干枯的海棠叶,展念下意识去抓,薄而脆的枯叶瞬间碎裂如尘,她低头,读到页上的句子。
怪不得,离京之时,穆景远洋洋得意地威胁,胤禟心里一定急得跳脚,特意用她那时还听不懂的语言警告,“不准说!”
页边,她看到胤禟清淡的字迹。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展念的眉目微动。
“烧了。”
方才掉地的大书是一本《南史》,展念蹲下身,却看见敞开的那页,正讲到海南诸国的风物。
“沉水香者,土人斫断,积以岁年,朽烂而心节独在,置水中则沉,故名曰沉香。”
……
展念一通洗劫,终于慢慢踱回往迹园,忽有微风动襟,铜铃轻响,她的目光不由移向院中一株海棠,最高处本挂着她的福袋,后来如英不忍其风吹雨打,便做了一间小房子,四角坠着铃铛,将福袋藏于其中。
展念打开取出,看到自己从前不堪入目的毛笔字,微微一哂。
“我的心上人笑容很好看,希望他在新的一年,多笑一笑。”
“胤禟,余生常乐。”
就着火光看去,字条背面透出胤禟的清淡笔迹,展念心里暗笑,看着倒是一本正经,竟也孩子似的偷偷许愿,多半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心事。她轻轻将字条翻面,入目寥寥四字。
“余生皆念”。
知秋说:“写于四十一年除夕。”
展念默然良久,一抬手,将福袋丢入火中,倚着海棠慢慢坐倒,长叹一声,“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知秋听过这个故事,狂夫渡河,妻子追之,狂夫死,妻子歌。
“其妻随而止之,不及。”
“曲终,亦投河而死。”
知秋俯身轻探,树下的女子已没有了鼻息,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面打开的小镜,那是她的夫君,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岁岁不知春……最后陪在展念身边的是“知秋”,竟有点一语成谶的感觉呢……
其实到这里还没有全部写完,就像第一章之前有个“前世序”一样,十三章之后也会有个小小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