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曲终人不见81
胡什礼亦道:“皇上下旨拘禁,却并未责其家人,贸然交与刑部,朝野流言再起,谁可承担?”
“那便一并拘于此处罢。”李绂望了二人一眼,“只一句,塞思黑所居之所,任何人不得进入,此处是直隶,不是西宁,有什么算盘趁早收起,若教我听到半点风声,二位大人的官路,便到此为止了。”
楚宗和胡什礼行礼应诺。
李绂将圣旨递给胤禟,“接旨吧。”
胤禟接过,瞟了一眼便随手扔去,“满篇冗长。”
“恶名昭著,罄竹难书。”
胤禟已转身向漆黑的囚室行去,“越是恶名昭著,越可得证我心。”
“倒是个有骨气的,锁门。”
密不透风的铁制牢门慢慢关起,阴影逐渐遮去胤禟的身形,黑暗中,他忽然回眸,遥遥望向展念,模糊的面容下,唯有双眸仍是少年般清明,如一抹不染不息的心火。
展念与也晴、云敦各自关在院侧的囚室,楚宗和胡什礼不曾半分苛待。六七月中,酷暑高热,楚宗甚至送来冰块和汤盏,展念谢过,缓缓开口道:“他……”
“李绂派人日夜监守,除了下贱饮食,其余一概没有。”
她所处的囚室通风尚可,并不十分难熬,然而展念想到那间无光无风的牢笼,心中绞痛难言,她感到自己的双唇都在哆嗦,“他……他可好?”
楚宗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三伏天气,囚室如熔炉,九爷无饮水,屡屡汗脱昏迷,送饭之人便用冷水泼醒,如此往复。”
展念嗫嚅半晌,“大人可能给他带一句话?”
楚宗再次摇头,“恐是不能,夫人想说什么?”
展念背过身,肩膀轻轻耸动,“至少,陪我过完生辰,再与我道别……”
“夫人的生辰?”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九爷不通外界,已无生念,不知还能撑多久。”
展念猛地想起一事,骤然回身,用力抓着铁栏,“那大人可否将我的琴给我?”
楚宗记得,出发还京时,她余物不带,只抱了一张琴,拘禁以后,行李封存,取来倒不难,遂颔首答应,立即去府库翻找。
隔壁的也晴听到,笑问:“福晋好久没弹琴了,可是要弹《雁丘词》?”
“雁丘其音过哀,不宜此时弹奏。”
“福晋有什么新曲子?”
“《春江曲》。”
“春江……好生温柔。讲的是什么?”
展念接过琴,调音已毕,伸手拨弦,温润的曲调如潺潺春水,蜿蜒淌过微凉山涧,“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也晴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长长叹息一声,“福晋弹得奴婢心都化了。”
小院中自此皆有琴声,宛如不绝的心弦,弹得久了便换下一首,仿佛永远都有新曲,从来都是极尽温柔、百转千回的调子,却似有一生的耿耿不寐、风露中宵,像是良夜并枕的呢喃,像是风檐月榭的絮语,像是雪满千山的轻言。
也晴从未听她弹得这样好,每日都期盼着淡雅抚慰的琴声,不知困于高墙之中的那人,可有听到,可有期盼。值得庆幸的是,终于熬过暑热季节,八月的风已带来舒爽凉意,月圆之时,也晴听到隔壁传来开锁的声音,胡什礼不掩得意,“那倔老头赴宫宴去了,这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可算给调开了,夫人放心,老胡我替你守着,哎,夫人慢些……”
展念赶去时,楚宗已开了囚室,似往胤禟袖中塞了什么,闻声起身,“夫人只有一个时辰。”
时隔两月,展念终于见到胤禟。
看到他的瞬间,展念几乎站不稳。胤禟昏迷未醒,面上透出高热的潮红,形销骨立,奄奄一息,外头这样大的动静,他都已如无闻。展念跌坐在他身边,痛得声嘶力竭,“胤禟!”
闻得她的声音,胤禟眉眼轻颤,双手下意识握起,展念连忙抓住他的手,挣扎良久,他终于勉力醒来,眸色迷蒙间,似想抬手抚上她的面容,然而被沉重的铁链缚住,已没有抬手的力气。
他只得启唇,嗓音已是嘶哑,“阿念。”
展念将他扶起,倚墙而坐,埋首在他身前,失态地嚎啕大哭。
胤禟望向中庭圆月,渐渐找回几分清明,“中秋?”
“阿念,生辰快乐。”
“你……你别哭,”胤禟连连咳嗽,声音有些断续,“我有话,有话要说。”
“你说你的!我哭我的!”
胤禟唇角轻弯,“你一哭,我心都乱了,哪还记得说什么。”
“那就闭嘴!”
“你看,又闹脾气了,”胤禟费力地抬手,终于抚上她的发顶,“趁我还算清醒,同你道个别,好不好?”
“你哪儿也不许去。”
“送你个生辰礼物?”
“不要。肯定不是好东西。”
“至少看一眼,我做了好久。”
展念红着眼睛从他怀中抬起头,待看到那面古蓝色的小镜时,震惊到哭都哭不出了。
“我本是要找那个海棠手镯,湖里翻遍了,只找到这个。”胤禟的眉目逸出笑意,“看来你认得。”
“你……”展念只差抓住他怒吼,“你掉湖里,就是为了一个破镯子?!”
“本想等我死了,由楚宗交给你,如今这样更好。”
“他刚刚塞给你的,就是这个?”
“我打开瞧了几次,没看出什么玄机。”
展念见他又要打开,狠狠按住他的手,“别动它!”
胤禟含笑递给她,“这镜子虽工巧,却太过朴素,我一面雕了海棠,一面刻了你的名字,再不收下,我伤心了。”
展念胸口一窒,“摆设而已,收下就收下。”
“阿念。”胤禟忽然敛了面目,“在你心里,我和莫寻,谁更重要?”
“都多少年了,你还吃醋?”
“你可以为了他活下去,为何不可以为了我活下去?”
“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展念忍无可忍,“你讲不讲道理!”
“不讲!”胤禟似乎也生气了,“我讲了一辈子道理,不想再讲了!”
展念听了这话,方止住的眼泪又止不住了,“那你想怎样?”
胤禟抿了抿唇,分明还是那个别扭的少年,“莫寻要你活着,我要你‘好好’活着。”
展念彻底崩溃了,她一面抽泣一面控诉,“你始乱终弃!”
胤禟侧过头,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展念急忙抚着他的背,他平息良久,慢慢坐好,面容交织着诡异的雪白和潮红,再没有虚张声势的若无其事,他闭眸,虚弱地开口:“阿念,算我求你了,你试一试,好不好。”
展念发现,在某一刻,她恨不得狠狠掐住面前的人,教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可恨,可恨至极,他的话可恨,他的笑可恨,他的脆弱可恨,他此时的神色尤其可恨。
“你说!我答应你!”
蓦地,胤禟笑了,“说好了,你展念言出必行。”
展念只觉一颗心被硬生生撕开□□,她扯住自己的头发,“说!”
“第一,我死后,若留全尸,不许抱着不撒手,死人很丑的,第二,我若被挫骨,他们烧我的时候,火会很大,不许靠近,躲远一点,第三,埋我的时候,不许跳到坑里,更不许刨坟!第四,以上三种情况,都不许哭得太惨。”
展念已然哭得山响。
“第五,回到你本来的地方去,一日三餐,早睡早起。”
“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胤禟捧起她伤痕累累的手,因数日抚琴,已有无数血肉模糊之处,他逐一吻过,轻声道:“阿念,我爱上你,我娶了你,可我不要你陪我过这样的日子。”
展念将眼泪乱蹭在他的衣衫上,“我只想过有你的日子。”
胤禟却叹息,“倘若莫寻没有死……倘若重逢那年,我没有强横地留下你……这一世,你当过得很好……”
“我过得很好!我现在也过得很好!”展念死死抱着他,“我爱你,永不后悔!”
楚宗急匆匆赶来,“夫人,该走了。”
胤禟推开她。
楚宗迅速扶住展念,连声说着“得罪”,将她半拖半拽地送回,展念绝望地叫着胤禟的名字,然而她的夫君已扭过头,再不肯看她。
展念浑噩了整整十日。
第十一日晚间,院中忽然乱起来。
“大人,吐了好多血,怕是不行了。”
“大人,是否禀告皇上?”
“大人……”
也晴和云敦紧张地起身,不安地来回踱步,展念却出奇地冷静,默然坐在房中,宛如一座不化的冰雕,胡什礼抖着手替展念偷偷开门,“夫人快去吧,还能见着最后一面……”
展念理了理衣衫,慢慢走出去。
院中,楚宗红着眼,一把匕首架在李绂的颈间,对着左右的侍卫大喝:“谁都不许动!”
展念恍若无闻地穿过。
胤禟浑身已是滚烫,他蜷缩在墙角,一阵阵的寒颤,口齿不清地唤着,“阿念……阿念……”
展念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我在。”
她的长发垂下,他本能地伸手攥住。
“阿念,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些,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阿念,这个孩子,不能留。”
“阿念,不要走……我错了,不要走……”
“阿念,我好冷。”
展念温柔抵着他的额头,“忍一忍,很快就不冷了。”
胤禟听不到,仍在一遍遍地说“我错了”,一遍遍地说“不要走”。
良久,冷战渐渐缓解,他慢慢松开展念的头发,“走了……也好……远远的……也好……”
空茫茫的目光,一点一点,落到了实处。
胤禟努力地看她。
展念对他笑。
“阿念,我走了。”
展念俯身吻住他的唇,“我展念,言出必行。”
语罢,已无人应。
她的夫君,死在八月二十七,四十四岁生辰之夜。
不远处的街巷,已有更夫打梆敲锣地经过。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
秋分以后,昼短,夜长。昼愈短,夜愈长。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
她的夫君,从此一生,只余春夏,再无秋冬。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