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求佛
黎漠此次借公事发泄私愤,阴差阳错地将一直盘踞在陵洲城一带的毒瘤连根拔起了。陵洲城县令秦游将陈英及其党羽的罪行详尽地罗列出来,连带着证据一并加急送到了朝廷。
陈婉自知理亏,只能称病不上朝。皇帝大喜,连下三道圣旨嘉奖黎漠以及陵洲城县令,并吩咐工部尚书再次拨银下去赈灾。
黎漠整日早出晚归,忙得连轴转,颇有“三过家门而不入”之态。他带着当地水工手持陵洲城水域图,一面进行实地勘探一面开凿河道,将北面的瀍河引入陵洲城,缓解了城内的旱情。
他又带着从洛南城派来的医师挨家挨户帮着陵洲城的百姓治病。
陈列在路旁的腐烂尸体尽数被掩埋,街衢上也用清扫干净,患有疫病的民众被统一安置在城北,一切都在井然有序中进行。
黎漠最近忙到彻夜不归家,宋归提心吊胆地披衣坐在床边等着。她并不是矫情到没有黎漠在身旁便睡不着,而是黎漠整日穿梭于感染瘟疫的病人中,宋归怕疫病也会传染给黎漠。
这日,黎漠连着三日不归家后,终于在第四日的四更天时回到了府邸。
黎漠以为宋归已经睡下,他怕吵醒她,于是只打算着在书房凑合一晚上。然而当他走进院中,一抬眸,卧房的还燃着蜡烛,黎漠脚步一顿,眼眸闪了闪,缓步走至卧房,他推门进去,宋归披着外衫,靠在床头,正低着头做刺绣。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娇羞,佳人移灯床榻前,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温柔与安宁就那么一点点氤氲开来,在她身上仿佛看不到时光的流逝。
宋归察觉到声响,抬眸,正对上黎漠的眼眸,她莞尔一笑,放下手中的活笑道:“回来了,快些睡下罢。”
暖黄色的烛光下,宋归眉眼如画,就那么垂眸静坐着,仿佛等了自己千年般,就连时光都便的温柔了。
黎漠眼眸闪了闪,他喉头微动,大步上前,将宋归抱在了怀里,他连连吻着宋归的鬓发轻声道:“让你受累了。”
宋归拍拍他的后背,眉眼间带着倦意,她凑上前轻吻黎漠的薄唇,“快些睡罢,我等你都快困死了。”
黎漠答应了一声,简单洗漱之后,褪了外衫后,睡在了宋归身边。
宋归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强睁着眼,将黎漠细细打量了一番,确定他安然无恙,这才靠在他肩头,舒了口气沉沉睡去。
黎漠垂眸瞧着宋归的眉眼,拉过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吻了吻,眼底的感动漾开来,他微叹一声,将宋归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阖眼睡去。
翌日,宋归醒来的时候枕侧已经空了,黎漠不知何时走的,宋归皱了皱眉,她坐起身垂眸盯着绣枕出了一会神。
还是怕,只要黎漠不再她身边,她就害怕,她不是害怕自己会染上瘟疫,她是怕黎漠会染上。
直到此刻,宋归才在心底意识到,自己有多爱黎漠,爱到患得患失,爱到害怕分离。
此时已是八月底,旱热的天气熬了十几日,终于在这天,天降大雨,气温转凉,压下了陵洲城的疫病。
陵洲城百姓对黎漠感激涕零,下着瓢泼大雨,满城的百姓就那么跪在街衢上对黎漠一遍又一遍地行跪拜大礼,陵洲城县令秦游心底大为感动,他哆嗦着嘴唇,也给黎漠跪下了。
黎漠面色平静,垂眸扫过匍匐在地上的陵洲城百姓,那双眼眸波澜不惊,他抬手虚扶,淡淡道:“起来罢,上天有好生之德,并未本王之功。”
宋归撑着伞就站在黎漠身后,她紧紧攥着伞柄,抬眸看着黎漠,眼眸微闪。
这个万人敬仰跪拜的人是我的夫君,是我一个人王。
这几日宋归都是高度紧张,她整日整夜都在担惊受怕,吃不好也睡不好,如今灾情解除,她松了口气,觉着整个身子都有些飘忽,脑袋沉沉的,手心发着热。
真的太累了,宋归缓缓阖上了眼眸,朦胧中,她听到黎漠在唤她,宋归推了推黎漠,她说:“好累,你让我睡会。”
“婉窈!婉窈!”黎漠将宋归从地上抱起,油纸伞滚到了一边,水幕似的雨就那么浇在两人身上。
黎漠将手探至宋归额头,滚烫的温度瞬间让他慌了神,他颤抖着双手将宋归打横抱起,一面喊着“医师何在”一面快步走进府邸。
宋归在发烧,面颊上浮着一酡病态的红,她缩在黎漠怀里揪着他的衣衫哆嗦着喊冷。
黎漠急的面色苍白,他将宋归放在床榻上,抖开绣被将宋归裹得严严实实,然后自己又将她连人带绣被抱在怀里,他低头不断地吻着宋归的面颊、朱唇、眉眼,不只是雨水还是冷汗,蜿蜒着从他侧脸滑落,一滴一滴打在双肩,“婉窈,婉窈莫怕,我在呢,在呢。”
“冷,黎漠我冷。”宋归哆嗦着,上下牙齿打着磕绊,呼出的气息却滚烫异常。
黎漠用面颊贴着宋归的额头,他不敢细想,只是不断地低头吻着宋归的眉眼,“不会有事的,我的婉窈一直很乖地呆在府上,怎会染上瘟疫呢,不会有事的。”
宋归烧的有些严重,她哆嗦了一会后,又开始说胡话,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句“黎漠你别出去了,外头有瘟疫”、“黎漠我真的怕”、“黎漠你不能比我先死”,一句一句听得黎漠肝肠寸断。
黎漠将宋归紧紧抱在怀里,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断说道:“婉窈,我没事,我好好的呢,你也不要有事,你……你别吓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几日心底压了这么多事,婉窈……我喜欢你,你是我的命,你不能有事……”
说到后头,黎漠的声音哑了,他双手颤抖着,一遍一遍抚过宋归的眉眼,触手之处均是烫人的温度。
我们一起熬过了疫情最严峻的时期,为何到最后,倒下的偏偏是你?
云鸾垂首立在一旁,他面色复杂地看着黎漠。
这是头一次,殿下崩溃哽咽如孩提。
刚歇息下的医师提着药箱匆忙赶来,云鸾上前抱拳行礼道:“殿下,医师来了,请殿下准许医师为夫人诊治。”
一连唤了好几声,黎漠才离开床榻边,他垂手立在一旁紧紧盯着宋归。
云鸾端了一个小木杌来,医师谢礼后接过,他坐下后,将宽大的衣袖往上推了推,拉过宋归的右手手腕,目光不经意的一扫,正瞧见当初黎漠毒发时咬伤宋归留下的疤痕,医师愣了愣,他行医这么多年,咬痕其实是很少见的。
垂手立在一旁的黎漠也看见了那道疤痕,他眼眸微闪,情绪瞬间决堤失控,黎漠背过身,他紧攥着手,眼中猩红一片。
云鸾担心黎漠,忙上前安慰道:“夫人只是劳累过度,不会有事的,殿下要保重身子才是。”
黎漠薄唇动了动,良久,他哑着嗓子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便大踏步出了屋子。他紧抿着薄唇快步走至马厩,牵出来一匹玄马,一个翻身坐上马背,扬鞭纵马出了府邸。
大雨仍在下,马蹄声扣在青石板上,与雨声交混在一处,马蹄扬起一地的水花,黎漠骑在马上,紧紧攥着缰绳,一人一马如同一把镰刀,劈开了雨幕,很快又融合在了瓢泼大雨中。
陵洲城城南矗立着太白山,陵洲城百姓将此山奉为灵山,山上修着一座灵隐寺,城中百姓但凡有心心念念的执念都会去山上的寺里拜佛求一条红线,绑在手腕上,祈求念愿事成。
黎漠在安置陵洲城感染瘟疫的百姓时,曾听过百姓议论过此事。黎漠一生不信神佛,那时听了一耳朵之后,也只当是陵洲城百姓自我慰藉的说辞。然而,当宋归发烧昏厥,手腕上的咬伤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时,那一瞬间,黎漠所有的冷静与自持都摔得粉碎。
一阶一阶青石台阶从山脚下笔直地升到了山顶,此时大雨滂沱,山中的碎石泥土被大雨冲下来,全都零散地布在台阶上。
黎漠将玄马丢在山脚下,就那么冒着大雨,一叩九拜着行至灵隐寺寺门前。提着扫帚刚清扫完檐下台阶的小僧正要阖上寺门,不经意间地一抬头,瞧见一个狼狈的男子一步一跪一叩首地行来。
大雨滂沱,恍若海水倒灌,天地间连成一片雨幕,那人眸中带着几近恳求的虔诚,一叩九拜膝行至寺门前,嘶哑着声音对他说:“我想求一条红线。”
小僧吓了一跳,他慌忙将黎漠扶起来,“施主快快请起。”
黎漠垂眸跟在小僧后头走进了大雄宝殿。
灵隐寺主持泓历正在佛像前低声诵经,小僧带着黎漠走进来,主持只淡淡地扫了黎漠一眼,复又阖上了眼眸。
黎漠在一蒲团上跪下来,他磕了三个头之后,启唇道:“弟子愿永世不入轮回,以换得我妻宋归无病无灾,一生平安喜乐,恳求佛祖庇佑。”
站在一旁的小僧眼眸闪了闪。
身在尘世的人求神拜佛,为的就是入轮回,换得世世都能称心如意,然而跪在殿中的这个人却不求来生,只求自己的妻子平安喜乐。
黎漠哑着嗓子将这句话连着说了三遍。
弟子愿永世不入轮回,以换得我妻宋归无病无灾,一生平安喜乐,恳求佛祖庇佑。
小僧轻叹一声,他将黎漠扶起,从千千结中扯下一条红线,双手捧着递到黎漠面前。
黎漠眼眸微闪,他颤抖着手将红线接过,紧紧攥在了手中。
坐在一旁低声诵经的主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殿下不信神佛,神佛又怎会渡你?”
黎漠脚步一顿,他垂眸看着手中紧攥着的红线,抿了抿薄唇,终是没有回答主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