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寻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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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在镇外林子里歇脚时,裴寂终于醒了过来。
“雪莲……”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苏卿把脸一沉,解下背上的包裹,毫不怜惜地砸向他。
他闷哼一声,解开包裹一看,正是那株红似烈火的雪莲,不由松了口气,展颜道:“谢谢你,阿卿。”
“不必。”看他那么在意千年雪莲,她心里终归是不舒服。
“阿卿。”他再没眼色,也察觉到了她情绪变化,“你怎么了?”
她默然望天,语气惆怅,“我离家出走了。”
他一愣,半晌道:“你姥姥会担心你的。”
“快走吧,等下姥姥回去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追来的,到时想走也走不了,你也甭想救你的心上人了。”她说着将包裹拾起重新背在肩上,见他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凶巴巴道:“看什么看!我救了你的命,连去你家吃杯茶小住几天也不许么?”
“……”
就这样,裴寂带着她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江中裴家。其间他也有疑问,为何他重伤至斯,竟只是几天光景就恢复如初,他问她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对此,她摊手道:“因为你有狗一般的恢复能力!”
“……”
半个月后的江中裴府,苏卿见到了裴寂心心念念要救的人,林汝儿。她不识所谓美丑,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或不喜欢一个人。见到林汝儿的时候,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厌烦,无关理智,直觉不喜。
裴寂对外人道,苏卿是他的远房表妹,裴府上下须得以小姐之礼待她。她乍听到这些时,只是把嘴儿一撇,哼声道:“谁稀罕当劳什子你妹!”
一日,裴寂跟她说有事出去一趟,回来时会带零嘴给她,只要她乖乖地不四处乱跑。她嘴上应好,心里却觉得凭什么听你的,弄得跟她姥爷似的。
只是她还来不及坐实四处乱跑,便有不招待见的人来寻她。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阿卿说些体己话。”待婢女退得一干二净,林汝儿再次柔声开口:“阿卿,你和表哥是怎么认识的?”
“他害了我,我以德报怨。”
她不喜欢林汝儿,不想与之多谈,只希望这人识趣些尽早离去。
无奈这林汝儿也是个没眼色的,“怎么可能,表哥心地善良为人正气,怎会害你?”
“林汝儿,我不喜欢你,如果没什么要紧事,能不能离我远点?”她还是那般直白,脸色已是不耐。
林汝儿眼眶微红,“你……苏卿,不管你和表哥是如何认识的,我都希望你不要插足我和表哥之间的感情!等我好了,他会娶我进门,这是他亲口允诺的,你明白么?”
苏卿冷冷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你这样看我作甚?”林汝儿被她看得如坐针毡,站起身尖声道:“表哥不会喜欢你的!就算你不知羞耻硬要贴上去,他也绝不会喜欢你的!”
苏卿忽地笑了,带一丝不染尘烟的怜悯,“这些话你不该找我说的,这叫什么,虚张声势?”
“你说什么?”林汝儿再也控制不住,疯了似的上前掐住她脖子,恨声道:“你胡说什么?!”
苏卿早看她不爽了,当下也不管她病不病人,一把将她推了出去,还顺势踹了她两脚,“如果你想早点见到阎王老头,尽管再碰我好了!”
“你……表哥!”林汝儿突然一改凶狠,恢复一贯的不胜娇弱,小声啜泣。
苏卿不用回头也知道,裴寂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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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还很幸运地看到了她踹人的壮举,她在心里想着。
“阿卿住手!”
果然,他疾步进来,一把扶起林汝儿,怜声问她:“没事吧?”
林汝儿咬唇摇头,作势要扑进他怀里梨花带雨一番,裴寂却拔高声量:“来人!怎么照顾表小姐的,竟让她摔着?”
“表哥……”林汝儿泫然欲泣,模样楚楚动人。
“先去歇着,回头我再去看你。”
不情不愿的林汝儿一走,就剩下裴寂和固执站在原地的苏卿大眼瞪小眼,她眼眶红红地,却倔强地不开口说半句话。
他叹了声,无奈道:“阿卿,她伤你哪儿了,疼不疼?”
相处多日,他知道她偶尔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贪玩,却不是不讲理之人,相反,她心地单纯善良,虽然,有时说出的话能把人给活活噎死。所以今日一事大概是林汝儿先冒犯了她,这才导致挨揍。只不过林汝儿身子还没好全,他这做表哥的也不好说她重话。
她吸了吸鼻子,怒瞪他:“混账东西,管好你未婚妻,再放她出来乱咬人,我就……我就……”
听她“我就”了老半天,也没就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觉莞尔,“就怎样?你当她是狗么,还咬人?”
她没答他,却是背过身子突然道:“我要走了。”
裴寂一愣,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要走了!”她重复着,也不管他作何表情,自顾说道:“姥姥很快就会追过来,她肯定会把我抓回去,然后关个几……几十年的。”
“裴寂。”她回过头来,一脸怅然。
离别来得竟是如此之快?他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觉心里一会儿空落落地,一会儿针扎般疼,半晌犹豫道:“阿卿……”
“你零嘴买回来没有?”她很是惆怅地继续说道,“嘴巴淡出鸟了,好馋好馋啊!”
“……”他艰难开口,“你又打哪儿学来的粗话?”
三天后,不知什么原因,裴寂又匆匆出门去了,而某个说要走的人却还赖在裴府上,此时正在水榭里,百无聊赖地将一盘桂花糕碾碎了扔进池里,眼瞅着锦鲤在池里穿梭往回抢着食儿,更觉烦恼。
“哎,我不想回那冷冰冰的乞郚山,怎么办呢?”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噪乱传来,似乎往水榭越来越近。她心头忽涌起一丝不安,未及细想,眼前现出一个身穿道袍手执桃木剑的灰发老头子。
“孽障!尔竟敢在凡间横行,还不束手就擒!”那老头子说罢,左手一挥,祭出一道黄符,嘴里念念有词。
本能告诉她有危险要快快离去,奈何她发现身上法术像是突然间从体内剥离了般,连挪一下手脚也是徒然。
扫了一眼前边从树后闪身出来的林汝儿,她哀叹一声:遇人不淑!混账东西着实遇人不淑!
肯定是这林汝儿发现了什么,然后让人往她吃食里动手脚,导致她现在全身不遂,只能任人宰割。她悔啊,早知道就不贪那口腹之欲了。
她反抗不能,只能乖乖地任由两个小道童用画满符咒的黄绫将她结结实实地捆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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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尔有千年修为,理应诚心向道早日修得正果才是,为何滞留凡间,妄图加害于人?”牛鼻老道一手祭符,一手执桃木剑指着她,斥道。
苏卿被捆着,扔在一堆桃木上,那横七竖八的桃木硌得她生疼,恨不能法力马上回来,将眼前这个讨人厌的牛鼻老道扇到天上去当一当纸鸢。
“道长,这可如何是好?”林汝儿由婢女搀扶着,本在一旁观望,这会儿终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他废话少说。
“小姐放心,贫道一生替天行法,除魔卫道,今日自会收了这孽障,还裴府和地方一个安宁。”
“如此,有劳道长了。”
牛鼻老道再不多言,又念了会儿咒语,加持法力,伸指指向苏卿大喝道:“三味真火,燃!”
苏卿脸色一变,心道不好,这老头子法力不弱,她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那三味真火越烧越旺,眼看火舌就快要舔上裙裾,突然从旁掠来一阵劲风,虽然灭不了那三味真火,却也打得火势稍稍一斜,苏卿便给带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眨眼间就到了安全之处。
她睁眼一看,不是那混账东西又是谁?
裴寂甚是后怕,若他再晚来一步,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吧?想到这,他一向温和的俊颜布满阴霾,沉声道:“怎么回事?”
“表哥!”林汝儿推开扶她的婢女,似乎是想靠近他,走了几步却又停住,“表哥,她是妖孽,道长说了,她是会害人的妖孽,她会害死你的,表哥!”
“是么?”他将冰冷的目光移向牛鼻老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我府上?”
“无量天尊,贫道无名,是为捉拿妖孽而来。”
裴寂抱紧怀中虚弱的人儿,压抑着怒火不耐道:“这里没有妖孽,道长好走,不送!”
“公子!切莫为色相皮囊所迷惑,你怀中的根本不是凡人,而是存活上千年之久的雪莲妖!”
裴寂闻言一震,“什么?”
牛鼻老道以为他不信,拈诀指向苏卿,“公子请看。”
裴寂低头一瞧,只见怀中人幻化成一朵重瓣雪莲花,洁白如雪,晶莹如玉,美得圣洁,一瞬之后,又是往常模样。
他难以置信,阿卿竟才是雪莲?
不过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神色恢复如常,“来人,将这不知打哪来的江湖骗子给我轰出裴府!”
“公子!”
他将苏卿打横抱起,不理会牛鼻老道的喊叫,转身离去前深深看了林汝儿一眼,直将她看得摇摇欲坠。
“阿卿,我要听你的解释。”
他一脚踹开了雕花木门,走到琉璃榻前将她轻轻放下,小心解开她身上的黄绫,说道。
她揉揉发疼的臂膀,抬眼对上那双清亮的墨眸,“如你所见,我才是那株千年雪莲,这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他有些烦躁地坐在榻沿,伸手扶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她来自等闲人难以涉足的乞郚山,身份自是不寻常,他一早便猜到了,即便她真的是“妖孽”也无妨,可为什么她竟才是雪莲?
苏卿将他表情悉数收入眼底,心头竟是微微发涩,陌生得很,“你们凡间有句话,叫‘君子有成人之美’,可我不是君子,不管你怎么求我,我都不会牺牲自己去救林汝儿的!我讨厌她,不杀她已算是好的了,你休想我救她!”
“哼,最好你们阴阳相隔生不如死,我一定会拍手称快的!”
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觉得心头的涩意漫上了眼睛,她吸了吸鼻子,跳下琉璃榻,夺门离去。
裴寂回神,忙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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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失踪了。
裴寂找遍了整个江中,就差掘地三尺了,怎么也找不着她。他的心,一阵紧过一阵的慌乱和闷痛,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第三日,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苏卿的姥姥,一个花甲之年的白发老妪。
“小子,好本事!竟把我家阿卿拐到这么远来,让老身好找!”她一开口就是一阵无形的威压,迫得他口中生起一丝腥甜。
“前辈,您是不是找到阿卿了?”他咽下血沫,急急问眼前人。
“怎么?要我家阿卿入药给你未婚妻治病?”
“汝儿不是……”他欲要解释。
“老身不管是不是!”白发老妪突然勃然大怒,面目可怖,“你擅闯乞郚山,打伤那里的生灵,还带走阿卿,这些账,老身本想细细和你清算,只是阿卿苦苦哀求不要伤害你,老身这才站在这儿好好与你说话!你可知,这一千年以来,她从未求过老身什么,可如今,她竟然为了你一个小小凡人那般哀求老身?”
她说罢,瞬息之间又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宛如蜀中变脸剧目,“小子,你想不想救那个病秧子?”
裴寂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老妪似笑非笑,“你有两个选择。其一,直接取了阿卿性命去救那病秧子,你开口求她,以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必然会答应的。”
“我绝不会伤害她!”他拧眉沉声道。
她终于拿正眼瞧他,语气仍是讥诮不已,“其二,老身施法救那病秧子,条件是,你永远都不得再见阿卿。”
裴寂蓦地一笑,不尽苦涩,“您给了我两个选择,却是一样的结局。”
她漠然不语,只等他如何作答,选一,或是选二。当然,他敢选一的话,她就直接送那病秧子去见阎王。
“前辈。”他闭眼长叹一声,再睁眼时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叩首行礼,“前辈,裴寂这一生也是未曾求过人,但今日,裴寂想在此恳求前辈,成全我和阿卿。”
“哦?那病秧子又如何算?”
“她是我的表妹,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父,曾因为救我而死于非命,我在他临终前答应过他,会照顾表妹一辈子。如若不是在乞郚山遇到阿卿,也许我会娶她为妻,不为倾心,只为恩情。”
可是,他遇到了阿卿,是她让他明白了,爱与责任并不是同一回事。感情一事,无法忽视,亦无法勉强。他原本打算等林汝儿康复了便替她寻一如意郎君,这般也是一种交代。
老妪枯廋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书案,一声一声,似叩在他心上,回响旷远而幽沉。良久她终于开口:“你可以去找阿卿,如果你找得到的话,老身不会阻拦你们在一起。不过小子,老身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去找,因为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次那么好运了,你只会将这一生白白耗尽,然后在无望的寻觅中溘然长逝。”
这已然是让步了对吧?至少他可以去找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他向老妪叩了三个响头,“多谢前辈成全。”
成全?
她冷冷一笑,这可不一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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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汝儿彻底好起来那天,裴寂也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再次踏上了乞郚山之旅,任凭林汝儿如何苦苦哀求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没能改变他心意。
启程那天,天气很好,他心下一阵雀跃,心想,阿卿见到他会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