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8:55分,乐从心刚进办公室,李主任就神秘兮兮凑了过来。
“今天丁总有些不大对,夹紧尾巴做人。”
乐从心:“怎、怎么说?”
吕光明用手指在鼻梁上划了一道:“脸特吓人。”
乐从心默默缩回座位,从【福禄寿瓜子仁】公众号里下载了一张【霉运退散急急如律令符咒】,设置成了桌面。
“小乐,”罗姐召唤,“给丁总泡杯咖啡。”
“我?”乐从心狂摇头,“让吕光明去!”
“我要拉屎!”吕光明一个残影消失。
乐从心:“……”
乐从心端着咖啡挪到了丁步直的门口,小心敲了敲门。
“进来。”
听声音,似乎还不算太糟……吧……
乐从心吸气,推门。
“丁总,您的咖啡——嗝!”
丁步直今天穿着圆领T恤,套着牛仔外套,刘海柔软盖在额头上,鼻梁还贴着一张创可贴。没有了西装的加持,他身上那种逼人的气势硬生生少了五成,加上晨光的柔光滤镜,居然凑出了青葱水嫩的气质。
乐从心看直了眼。
丁步直:“放下吧。”
乐从心:“啊?”
“咖啡。”
“哦!是是是,丁总!”
乐从心放下咖啡,又悄咪咪看了丁步直一眼。
丁步直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我的衣服沾了血,去干洗了。”
“血、血血?丁丁、丁丁总,您没事吧?哪受伤了吗?”
丁步直扫了乐从心一眼:“昨天,一只又蠢又笨的狗撞到了我的鼻子,是鼻血!”
乐从心愕然:“是野狗吗?没咬你吗?破皮了吗?打狂犬疫苗了吗?”
丁步直的脸抽了一下,似乎牵动了鼻子上的伤,表情都有些变形。
他说:“出去记得关门。”
乐从心回到工位,一头雾水。
“丁总今天是不是很诡异?”吕光明问,“他突然换了个嫩黄瓜的风格,很惊悚啊!”
乐从心:“听说是遇到了野狗。”
“这也太倒霉了吧,”
“他能有我倒霉吗?”乐从心说,“早退被抓,迟到被抓,买衣服被抓,相亲被抓……”
吕光明:“乐姐,你说的这些倒霉事,不会都是——丁总——”
乐从心盯着手机上的“霉运消散急急如律令符咒”,欲哭无泪。
现在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难的时间了。
*
七小时后,人生教给了乐从心一个真理:人生没有最难,只有更难难难难。
“乐从心,下班和我去吃饭。”
16:50分,丁步直站在乐从心的桌前,扔出了一枚炸弹。
李主任、罗姐、吕光明同时喷水。
乐从心:“嗝?!”
丁步直:“快点。”
乐从心:“我能拒绝吗?”
“不能。”
办公室三人向乐从心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吕光明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乐从心垂头丧气跟着丁步直来到停车场,拉开后门正要上车,又被丁步直制止了。
“你坐副驾驶。”丁步直说。
“啊?”
“快点。”
“哦……”
丁步直有点不对劲儿,开车的时候,绷着下巴,冷着脸——虽然他每天都是这张晚娘脸,但乐从心就是觉得,他今天特别不爽。
乐从心胆战心惊,忍了又忍,在第4个红灯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提出疑问。
“丁总,今天的饭局是——”
“唐甘悠请客。”
“唐唐唐唐总吗?!为什么?!”
丁步直眼角余光扫了乐从心一眼。
“记住,食不言。”
乐从心:“……”
乐从心:“啥?”
吃饭的地点十分出人意料,不是什么星级大饭店,而是小胡同的餐馆,店不大,却是人满为患,才五点半,店外就已经排了几十号人。
餐馆是农家园子改造的,院子中央有一棵三人抱粗的大柳树,树杈上挂着黑色的遮阳网,阳光星罗密布洒在地上。大圆桌、小方桌乱七八糟穿插着,金贵的小资派,穿凉拖的懒散户,带金表的大富豪都一视同仁挤在局促的小园子里,大口朵颐,谈天说地。
“阿直,这边!”
角落里的唐甘悠高举手臂,笑脸如同一朵灿烂的向日葵。
乐从心:“唐总!你好!”
“菜我都点好了,”唐甘悠边分筷子边说,“这地方太难找了,希望真像唐甘兰那家伙说的那么好吃。”
乐从心嗖一下竖起耳朵。
“唐甘兰是我知道的那个唐甘兰吗?”
“没错。”
“哇哦。”
“想要签名吗?”
“想要想要想要!”
丁步直:“咳!”
乐从心低头装石头。
“阿直,唐甘兰说年底会回本家,你回去吗?”唐甘悠问。
丁步直用湿巾擦着桌子,眼皮都没抬:“不回,闹心。”
“来嘛,回来看热闹啊!”唐甘悠一脸幸灾乐祸,“唐甘兰不仅完成了赌约,还找到了媳妇,你难道不想看看唐甘喆那张被气成气球的脸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步直手顿了一下:“唐甘悠,你年底就20周岁了吧。”
唐甘悠:“喂!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赌约定了吗?”
“……我可是柔弱的女性,唐甘喆不会这么残忍吧。”
“醒醒,七十年前家规就改了,男女平等。”
“……”
菜很快就上齐了,排骨汤、烧鸡、水蒸萝卜、蜜汁排骨、大盆米饭,都是家常菜,可味道却是惊为天人。
乐从心吃了一口,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
尤其是那个烧鸡,皮脆肉嫩,咬下一口,油肉融为一体,满嘴都是充盈的幸福感。
“美食永远都是人类幸福的加油站。” 唐甘悠十分满足,“唐甘兰这家伙,总算靠谱了一回。”
乐从心:“嗯嗯嗯!”
面对美食,丁步直依然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进食速度,和平时处理文件的表情一模一样。
唐甘悠盛了碗排骨汤咚咚咚灌下,说:“阿直,老胡最近怎么样?”
丁步直:“就那样。”
“哦,”唐甘悠用筷子尖戳了戳鸡头,“有空叫他出来聚一聚……我还挺想喝他家的胡萝卜素的……”
丁步直:“你自己联系。”
“别啊,咱们好歹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就算不能两肋插刀,也不能落井下石吧!”
“滚。”
“丁步直!你有没有人性!”
“唐甘悠,你口水喷出来了。”
乐从心坐在两人中间,埋头苦吃米饭,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这二人的对话听起来□□味十足,但实际上,却处处透出熟稔和温馨,就像一家人。
乐从心突然觉得嘴里有点发苦,不禁看向丁步直手边的蜜汁排骨。
“丁步直,你变了!你变得如此无情无义!居然弃兄弟于不顾!”唐甘悠作痛心疾首状,“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丁步直夹起一块蜜汁排骨,放在了乐从心的碗里。
“我没空陪你折腾。”
乐从心盯着米饭上的排骨,红色的汤汁挂在丰润的肉上,散发出令人心迷神驰的色泽——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炸弹。
唐甘悠突然安静了。
丁步直又给乐从心夹了一块。
唐甘悠倒吸凉气。
她的两只大眼睛凸了出来,黑眼仁奇大,仿佛乒乓球上沾了两片葡萄皮。
“丁步直,你认真的?”
丁步直:“嗯。”
“怎么可能!你不是说生生世世你只爱一个人吗?”
“噗!”乐从心喷出一口米饭。
生生世世?拍仙侠剧吗?!
丁步直叹了口气,掏出湿巾扫掉桌上的饭粒。
他说:“嗯。”
“可是——那个人不是只出现在……心理医生说是你的臆想——”唐甘悠张了张嘴,指着乐从心,“难、难道,是是……”
丁步直:“嗯。”
“这太扯淡了!”唐甘悠大叫。
这太神经病了。
乐从心放下筷子,总算明白为啥丁步直要交待自己“食不言”了,唐甘悠的脑回路常人实在难以理解,和她对话,影响胃口。
唐甘悠还沉浸在莫名的打击里,歪着脑袋,目光迷离,嘴里叨叨着什么“这不科学”之类的台词。
“吃饱了吗?”丁步直问。
乐从心点头。
“走吧。”丁步直起身。
“阿直,”唐甘悠叫住了丁步直,“唐甘喆说,那件事他只放心你去做。”
丁步直:“知道了。”
“你下得去手?”
“无所谓。”
唐甘悠笑了:“哎呦呦,玉面阎罗果然是冷酷无情啊!”
丁步直直接拉着乐从心离开。
天刚蒙蒙黑,天空呈现出一种醉人的青蓝色,初月如盘,斜斜挂在天际,路灯亮了,沿着长街星星点点拉长。
丁步直的背影很直、很高,他的步伐很慢、很稳。
可不知为什么,乐从心就是觉得,他——有些寂寞。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果然是吃饱了撑的。
乐从心敲了敲脑袋,然后发现丁步直走错了路。
“丁总,停车场在左边。”
丁步直没回头:“去河边。”
春城有一条河,名为春水河,是黄河支流,每到汛期就会翻起黄土高原的豪迈。这个季节上游降水少,春水河温柔得仿佛一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
两岸的柳树在夜风中摇摆,叶片映着路灯的辉光。遛弯的市民在树下聊着家常,广场舞大妈们舞动着远去的青春,大爷们的民乐队奏着古老的歌谣。
这是一个热闹又悠闲的世界。
这是一个温暖又明亮的世界。
丁步直慢慢走在人流中,他脸部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如霜雪透明。
“我的亲生父亲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丁步直说,“他路见不平,见义勇为,结果抢劫犯没抓住,自己却把命丢了。”
乐从心愣住。
“事后,被他救下的老人一家非但没有感谢,反倒将我们家告上了法庭,说因为我父亲插手,导致老人受惊脑梗、半身不遂,索要赔偿。”
乐从心:“什么?!”
“法院驳回起诉,警察局送给我们一个见义勇为的安慰奖。”
乐从心松了口气。
“我原本的名字是丁直,我的母亲因为这件事受了打击,把我的名字改成了丁不直,寓意做人永远都不要正直。”
乐从心:“……”
丁妈妈牛逼。
“只是,我奶奶坚决不同意,和我妈苦口婆心磨了两个月,最终妥协改成了现在的丁步直。”
乐从心:“感谢伟大的丁奶奶。”
“我母亲后来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三次,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的第四任继父,唐甘草。”
乐从心:“……”
唐家人起名字能不能用点心。
慢着,为什么丁步直的继父也是“甘”字辈?
“唐甘草是唐家远房,论辈分和唐甘喆是一辈。”
“所以……”乐从心说,“丁总您算是唐甘悠的侄子?”
丁步直瞪了乐从心一眼。
“咳,丁总您继续。”
丁步直:“没了。”
乐从心:“哈?”
丁步直又继续向前走。
乐从心一头雾水跟在后面。
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事闲聊?
不可能,这么无聊的人肯定不会闲聊。
他说这些肯定别有深意。
为了告诉我他名字的意义,还是为了说明他和唐家的关系?
难道是想告诉我,他唐氏总裁的侄子,背景雄厚,后台坚/挺!他的人设就是霸道总裁——emmm……的侄子——
可是,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乐从心觉得脑袋里充满了浆糊,被丁步直这根棍子一搅和,更黏糊了。
丁步直突然停住脚步,乐从心脑袋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丁总?”乐从心探头。
丁步直看着前方的广场舞团,眨了眨眼。
乐从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舞蹈队中的罗姐。
罗姐喜欢跳广场舞这件事,乐从心是知道的。
可乐从心却不知道,罗姐跳得这么好。
这是一个五十人的广场舞团队,成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大摆裙,在轻快的新疆舞曲中翩翩起舞。罗姐站在队伍最前方,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专业舞蹈家的风范,大摆裙随着她的步伐飞旋扭转、散开收紧,仿佛在夜色中盛开的大雪莲花。
乐从心:“哇!帅!”
丁步直看了乐从心一眼。
“阿健!”突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驾推着轮椅冲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中年男人大喊,“妈,您去哪,小心!”
乐从心:“罗奶奶?!”
“阿健!阿健!你终于回来了!”罗奶奶双手紧紧握着丁步直的手,“这么多年你去哪了?!”
“妈!”罗姐跑过来,“您又认错人了——丁总?!”
丁步直点了一下头,想抽出手,可罗奶奶攥的死紧,根本抽不出来。
罗姐和她丈夫一脸窘迫。
“妈,他不是爸,爸在家呢!”
“妈,快松手,乖!”
“他是阿健啊!”罗奶奶怔怔落下泪来,“他是阿健啊!”
“罗姐,”丁步直突然开口,“没关系。”
罗姐和丈夫惊住了,乐从心也惊住了。
就见丁步直蹲下身,轻轻拍了拍罗奶奶的手背,他微微仰着头,绽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嗯,我回来了。”
一瞬间,罗奶奶泪如雨下。
一瞬间,乐从心的眼眶酸了。
她怔怔看着丁步直坐在了罗奶奶的身边,陪着罗奶奶看完两个小时的广场舞,看着所有人散场离开,看着整条滨河路渐渐静怡,看着春水河倒映着万家灯火。
罗姐好几次想上前,却都被丁步直拒绝了。
他仿佛换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不耐烦,他的声音温柔如春天的风,他的笑容清爽如夏日的雨,他静静聆听者罗奶奶的唠叨,时不时轻轻点头附和,他看着罗奶奶露出少女般的笑容,目光温和而清澈。
罗姐和丈夫在一旁看着,偷偷抹着眼泪。
“十年了,妈第一次说话这么清楚。”
乐从心觉得心里仿佛憋着一个巨大的气球,膨胀得几乎要撑破她的胸腔。
她想起上次去花海的时候,丁步直对那位奶奶也是这么温柔,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她们在看什么人。
夜深了,风渐渐凉了。
丁步直脱下西装盖在罗奶奶的身上,罗奶奶垂着脑袋,睡着了。
“丁总,今天真是太感谢了!”罗姐连连鞠躬。
丁步直点点头,轻轻把手从罗奶奶手里抽出来。
罗奶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妈,该回家了。”罗姐轻声说。
“是啊,妈,爸还在家等着呢。”罗姐丈夫说。
罗奶奶怔怔看着女儿女婿半晌,又将目光投向了丁步直。
丁步直站在夜色里,河风轻轻吹起他的刘海,他轻轻笑着,眸光融化在河水的璀璨中。
罗奶奶也笑了,她朝着丁步直点了点头,说:“小伙子,谢谢你。”
罗姐:“妈,你——”
“喊什么喊,都快六十的人了,还是咋咋呼呼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罗奶奶说。
罗姐:“妈!你说什么?我是谁?!”
“你是谁?你是我那个爱臭美的丫头。”罗奶奶刮了一下罗姐的鼻子。
“妈,那我、我是谁?”罗姐丈夫叫道。
“你是哪个非要娶我家臭丫头的傻小子呗。”
“妈!”
“妈,您又认得我们了!”
二人抱着罗奶奶大哭。
丁步直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眸光凉了下来,他脸部的轮廓变得棱角分明,刚刚的温柔被风吹散了。
“罗姐,”他说,“早点回家吧。”
罗姐和丈夫又谢了半天,才推着罗奶奶走了。
丁步直没动,他沉默良久,说:“乐从心,我能靠着你吗?”
夜风吹过他凌乱的刘海,他的眼眶隐隐泛出红光,鼻尖通红,像是得了重感冒。
乐从心:“哦……行、行吧……”
话音未落,丁步直上前一步,额头贴在了乐从心的肩膀上。
他的手还插在裤兜里,一米八几的个字,却躬着腰勾着脖子,姿势应该很不舒服,可他却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乐从心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僵得像一根冰棒,只能将目光投向奔腾不息的春水河。
河光洒在丁步直的头发上,被风一吹,光散开了,在乐从心眼前摇出一片星芒。
乐从心闻到了他头发上的味道。
清冽又血腥,柔软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