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二:无声之盟
夏月活着。
乌鸦是他的“眼睛”。透过禽鸟的视线,他对上夏月的目光。
深蓝色的眼睛——曾经是平和的、温暖的、满含笑意,活泼的时候会散发光彩的,阳光下会变得像琉璃般纯澈——现在是空洞的、麻木的、疲惫的。
这几个月里,她都遇到了什么?这个问题一想起来,竟然让他有些胆怯。多么可鄙,放弃她的人是他,杀死她的人也是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刀尖是如何贯穿那颗心脏。他杀了她,毫无疑问。
但她活了下来。尽管变得虚弱又疲惫,她却挣扎着活了下来。
利用乌鸦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
会怎么样,木叶会怎么对待她?佐助将托庇于他对火影的承诺,但她是不被期望活下来的那一个,那么她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他觉得万分煎熬。
为什么能够舍弃她?怎么就下得了手?
她活着。她还活着。太好了,她还活着。
多么可鄙。杀人者却在心中为自己呐喊,仿佛可以通过哀恸和夹杂着狂喜的庆幸来将自己粉饰成受害者。
会恨他吗?一定会恨的。他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每每想到她的憎恨,他都感到血液被烧灼般的痛楚。没有资格——他告诫自己,你没有资格感到痛苦。
然而,哪怕让理智这样反反复复地告诫、鄙弃、嘲笑自己,想到她的憎恨,他依旧痛得几乎要蜷缩呜咽出声。
——我不是故意的……
虚伪的、无耻的辩解。
木叶离他越来越遥远,佐助也在他的引导下强烈地憎恨着他。他跋涉在黑暗里,背后是所热爱的一切,远方等着他的则是最终的毁灭。这么长的路,只有起点和终点存在意义;当身陷中间漫长的路途时,他应该关闭所有情感,否则他无以前行。
本该是这样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在心里悲鸣不已……反反复复地想,她还活着;反反复复地想,她恨他。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越是炎热得声嘶力竭的盛夏,就越会带来苦寒的冬天。他裹着“晓”的衣袍,跨过人类死后的躯体,听着搭档蔑视生命的聒噪声,抬头看见一场飘雪。他闭上眼睛,想起木叶满山满谷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即便是萧瑟的冬日也有生机。
乌鸦落在阳台上。她回过头,深蓝的眼眸映照出禽鸟的模样。
就这样再多看一眼。他告诫自己。这样暗中的虚伪的苦苦的关注,只再多这一眼。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只是一只乌鸦罢了,她却忽然露出一个微笑。
疲惫空洞的蓝眼睛,被那个微笑彻底点亮了。夕阳抚摸着她的脸颊,一瞬间如同旧日重现,她笑着,带来能够让整个世界安宁下来的温暖与平和。
她说:“冬天了,天气很冷的。记得照顾好自己。”
殷殷叮嘱,在对谁说?
狂跳的心脏,是不声不响飞走的乌鸦,还是真实的他自己?
他睁开眼,还是漫天雪花纷纷洒洒。幻觉吗?幻术吗?是写轮眼也看不穿的幻术吗?
——鼬,你在看什么?难道是在怀念故土?
“收拾好就出发吧,还有其他逃亡者。”表面上,他总是能做到非常平静,“要赶在雪落之前清理完毕。”
——嘿,也是。这么着急,真是心狠手辣啊。
她看出什么了?不知道。不能问,不敢问,不必问。
希望她能好好生活、幸福快乐——已经连说这种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只是,明知已经没有资格,却还是隐秘地怀着期望,希望她能摆脱自己带去的阴影,过好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但这也只是奢望。他打碎了她的平静和期待,夺去了她本该有的生活,现在却期待她快乐——这种虚伪的期待除了安慰他自己,还有什么用?
她确实变了。笑容多了,笑意却淡了,眼里的蓝色更深也更冷;不再偷懒,也不再活泼地和谁开玩笑,温声细语成了应酬的惯例方式,对待厌恶的人也能笑容满面。只有和孩子待在一起的时候才有真实的笑容,拥抱佐助时很温柔,对待其他孩子的时候有发自内心的怜惜。
她好像在为了某个目标而努力。那是什么?
如果是杀死他的话……
对了,应该是这样吧。她很关心佐助,一定不希望佐助被仇恨淹没。如果由她完成复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会等着那一天到来。
内心本该因为这个猜测而得到平静,却莫名地感到更痛苦,也更黯然。当岁月推移,她笑时更美丽、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他也越发地感到一种灼痛;像扎在心脏最深处,一点点绵延,却无时无刻不在灼烧。
——爱情的本质是占有欲。
明知卑劣,明知没有资格,却还是克制不住无望的痛楚。甚至会想,她真的恨他吗,是不是其实已经忘了他?她拥有这样强韧的心性,如果真的可以忘记他,那也很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他情愿她恨他,深深地、咬牙切齿地憎恨他,用憎恨的毒液把他的名字刻在心中,也不要忘记他。
即便不通过乌鸦,也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她的样子。黑发及肩,发梢有些蓬松微卷;眉眼色彩浓丽,嘴唇却有些苍白,不笑的时候显得有点冷漠,笑起来就很温暖。前两年还会被人错认成男孩子,最近却只会在回头时让人发呆。
——他情愿她恨他,也不要把目光移开。
真是卑鄙。
他在“晓”的第一个搭档死了,新搭档是雾忍村的叛忍,名字是干柿鬼鲛。他曾在刚加入的时候见过这个人,现在再见,他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鬼鲛身中幻术,还是高深的幻术。他解开了。
“可恶,被摆了一道啊。那个家伙……是鼬先生的同族吧?我看见她的写轮眼了。”鬼鲛并不真的生气,反而兴致勃勃,“不过,那是个挺有趣的女人。我想起来了,当时那家伙还在抱怨什么应该戴美瞳,否则容易被人看穿底细。鼬先生,宇智波一族还有这种有趣的家伙吗?”
他站在悬崖上,看见岩石下方深蓝色的海水。是她眼睛的颜色。
“没有了。宇智波一族已经被我毁灭了。”他说,“剩下的这一两个,不过漏网之鱼而已。”
能够跟人提起她,即便是以这样层层伪装的方式,竟然也能带来一丝愉悦。人性的卑劣竟根深蒂固到了这样的程度。
说是新搭档,其实也是来监视他的。“晓”从未真正对他放心。因此,当鬼鲛要求去花街的时候,他并未过多反对。叛忍都是些浪/荡的人,从不约束自己的欲/望。他冷眼旁观,每一次都重新认识到人类的散漫和放纵。
他本以为那一次也不例外。武士之国的吉原,三味线在浮华里飘扬,夕霞浸染的石板路上走来一个姑娘,抬头时一双湛蓝的眼睛,猝不及防让他失神。
鬼鲛发现了,撺掇他把姑娘带走。他熟悉这类情绪。自幼开始,人们就热衷于劝导他合群,一旦发现他竟然也会饥饿、口渴、生病,也有人类的基本需求,他们就像发现了了不得的奇迹一般惊叹,并迫不及待地同旁人分享。
他通常不会放任别人拿他取乐。但那一次,也许是因为夕阳中那双安静的蓝眼睛,也许是因为她手中隐约传来的桂花的香甜,他在沉默中放任了她的靠近。
他告诉自己,那是不同的。她的眼睛是深蓝,像海水最深处的海面,而不是这样晴空般的湛蓝。是不一样的人。
但是,就算是错觉也好,如果只有这短暂的片刻……他终于懂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放纵自己在欲/望中沉沦,原来只要有足够的诱惑,哪怕明知是虚妄也忍不住流连。
她给他倒酒。他不喝酒,就看着她倾倒酒壶,细白的手腕在瑟缩里颤抖。她学着鬼鲛,叫他“鼬先生”,露出被刻意训练的眼神,却掩不住那种生涩。
有些奇怪的女孩子,哪里奇怪呢——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在他再次嗅到桂花的香甜时被无限放大,终于打破了内心的平静。
就好像幼时看她学着打水漂,搬来好大一块石头,用力往湖里扔——咚。
他听到自己下一声心跳:咚。
被倾倒上桂花蜜的三色团子,摆在黑色釉质的陶瓷碟上,本来已经足够甜的点心,谁会再浇上桂花蜜?
他不能看鬼鲛,不能打乱呼吸。他必须平稳地移转目光,在足够的沉默中对上那双蓝眼睛。
是不一样的蓝。
却有一样的笑意。
她往湖里扔去的石头穿过时光、穿过回忆、穿过梦境,重重地砸进现在。
——咚。
鬼鲛让他带走她的时候,他没有拒绝。那个时候,他已然预见到这一晚会如何度过。
那些灼痛——潜藏已久的焦灼,自我欺骗的幻想,卑鄙的盼望——烧着心脏,传入血液,在无声地爆裂开。
没有资格,你没有资格——可是他想。
他曾经——一直,都非常喜欢她。即便是在夺去她生命的时候。即便是在离她而去的时候。
一直都非常喜欢她啊。
——拥有欲/望的才是人类。
——无法克制的才叫欲/望。
他曾经怀着卑鄙的、隐秘的期望:宁愿她恨他,也不要忘记他。
这个想法背后潜藏的意识是,如果她不恨他,一定是已经忘记了他。
他没有想过,还有第三种可能。
她在向他表示,她已经知道了真相。猜到一部分,查证了一部分,现在来要求他印证最后一部分。
他感到吃惊,还有些迷惘。真相是多么离奇的东西,直接说出来都未必能让人相信,何况是猜?人类不该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吗?
但是,如果她想知道……
按照她的心意,他告诉她了。灭族背后的推手,“晓”的目标,他真正的任务;她问出口的,他都说了。
心里有个冷静的声音在分析:她说得很有道理,她也在带人追查“晓”的情况,既然已经追查到他的身上,又制造了这么好的交流机会,如果他还是闭口不提,就会让木叶的忍者白白牺牲……
都是借口。
他从三代火影那里接到的任务是“绝密”,除非火影亲自下令,否则绝对不能开口。哪怕同伴死在眼前,哪怕要他亲自杀死木叶的忍者,也绝对不能暴露任务的一点一滴。
承认吧,他只是害怕而已。他害怕她说的那个因为一无所知而白白牺牲的忍者……就是她自己。
他放弃过她。他杀了她。打碎了她的生活,离她而去。
这种事情只需要一次。就一次,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和意志力。
他无法再违背她的心愿了。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她想要什么都给她吧,只要她还能笑起来,眼里还能映出生命的光彩。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也许此刻他仍在噩梦之中,但当她倾身靠过来,带着笑意低语时,噩梦带来的沉重和黑暗好像松动一角,透出了发白的、代表希望的天光。
“鼬,你应该知道有些现场伪装不出来吧?”
“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共犯了。”
共犯。
他曾认为,自己一人足以背负所有黑暗,独自抵达终点。
他曾认为生活已经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但是……
——鼬,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目标,我会和你一起完成。
——我爱你。
她好像总是这么坦诚,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就在他耳边亲口说出。
真是……
好喜欢她。非常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他所深爱的这个人。
如果今后他们共享一个目标。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参与了他的过去,也深深了解他的将来。
那么,就这样吧。
沉默中达成的默契,无声中交换的盟约;今后,即便他们不在一起,也注视着同一个未来。
是共犯,也是同盟。
喜悦在胸腔弥漫,像沉沉暗夜划过一场流星。
鬼鲛应该察觉了一些。他外表粗豪,心思却有截然相反的细腻。他们离开吉原后不久,鬼鲛在某次杀人过后,突然问他想不想要去铁之国,去吉原再找一次那个女孩子。
“我记得是叫雪椿吧?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啊,鼬先生。”鬼鲛这么笑着,眼睛却紧紧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用余光瞟了鬼鲛一眼。这个“晓”的搭档所见到的、所想到的人,与他自己所见到的、所想到的,彻彻底底是两个人。见到的事物表象不同,认知也就不同,判断更会谬以千里。这就是人类。
他回答:“抱歉,鬼鲛,我已经忘记那个女人的相貌了。”
“啧啧,鼬先生也会有忘记的事吗?”
“不重要的事情,就没有必要记得。”
他们对话时,朝阳堪堪跃出地平线。阳光照射过来的瞬间,他略略闭上眼;温暖的光线落在脸颊上,令他想起夏月的吻。
鬼鲛哑然片刻,“真是冷酷的回答啊,鼬先生。那确实是个漂亮又温顺的女人。”
他早已习惯“冷酷”这个评价。当人们无法从他这里获得预想的言行时,他们就会给出这个评价。评断他人,原本也是人类保护自己脆弱思想的一种方式。他并不介意。
然而,鬼鲛又接着说:“鼬先生真是一个孤独的人。你不会感到孤独吗,鼬先生?”
孤独?如果将“孤独”定义为“合群”的反面词,那么是他自己选择远离群体,孤独就只是一种正常的状态。如果将“孤独”描述为精神状态的无助,那么……
“我并不感到孤独,鬼鲛。人只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不会感到孤独。”
他不曾感到孤独。在一些人眼里,他独来独往、缺乏与人类的交流,他们便将他判定为“孤独”,却不能理解,那些对他们而言必要的交流——寒暄、闲聊、相互吹捧——对他而言都是冗杂,是累赘,是占去时间的无益的东西。
并非他不需要维持与同类的联系,而是他所需要的联系远比普通人的需求要少。他的生命里,从前有家人,有止水,有少数几个彼此认可的同伴,这些人已经足以填满他所有关于“交流”的需求。
至于现在……
他有夏月。过去、现在、未来,他都有夏月。她始终存在在他的生命里,无论距离远近。他曾按照常人的标准判断她,以为假象、鲜血和死亡将会斩断他们之间的羁绊,她却亲手拨开镜花水月,亲自来到他的面前,重新拥抱他。
她一直存在于他的生命里。她一直在他心里。
只要有这个人存在,他就不会感到孤独。
明明对他来说,她是这么重要的存在。
以前就很喜欢她,现在更加喜欢她。一层一层的喜欢重叠起来,不断沉淀,所形成的就是深爱。
很爱她。
和她相关的事情上,他表现得简直像个小学生。在心里一笔一划写她的名字,买了细巧的金色铃铛随身带着,跟别人说方便幻术施展,其实是听到铃声就想起她。偶尔借助乌鸦的眼睛看一看木叶,听到有人拿她和卡卡西先生打趣的时候,心里还会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