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62
东方将白之际, 一支军队迎着黎明的微风,悄然出了修武城。
但这支军队人数众多,即便放轻了声音,其动静依旧没有瞒过袁军的斥候。
“张晗派出的援兵人数果真超过两万?”袁绍捏着手中的角形玉杯, 疑惑地出声问道。
贸然派出这么多的士兵, 张晗就不怕守备空虚, 就不怕丢了修武?
还是说, 她果真这般自负——妄想以区区几千的士兵,便将他的几万大军挡在城门外?
“回主公,敌将赵云确实领了人数逾两万的人马出城。”斥候长垂首应道:“且修武自昨日申时起,便一直有民夫在加固城墙。”
加固城墙?这是打算据城池之利, 坚守修武吗……难不成那张晗果真黔驴技穷、无以为继了?
“主公, 良机在前, 何不领人出战?末将愿为主公献上张晗首级!”有一穿着铁制鱼鳞甲的将军自队列中起身, 慷慨激昂地说道。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起身,神色激动地出列请战。
那可是战功赫赫的张元熙啊, 哪怕只是小胜,自己也能获得威震四海的名声!
他们一想到这样的场景,只觉心中都激荡了起来,“末将也愿往。”
“末将请战。”
如许攸这般的谋士,并不能理解这些武夫的向往与憧憬, 他严肃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劝道:“主公, 宜探清敌军虚实, 再行发兵。”
袁绍思考片刻, 谨慎地点了点头, 便不再理会那些跃跃欲试的武将, 转而向斥候长下了新的军令,“再探,务必弄清敌军虚实!”
在中军帐的又一轮议事结束之后,刚刚奉命离开的斥候长便去而复返了。
他带回了更为精确的情报。
“赵云所率约两万两千人,以西凉重骑为先锋,辎重兵居中,步兵护卫两侧。”
“除此之外,张晗及其麾下军师都不曾出城。”
有了这番话做佐证,那么出兵夺城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身着玄色吏服的鼓吏面容肃穆,庄重非常地敲响了身旁的战鼓。
雄浑厚重的鼓声仿佛具有着穿破时空的魔力,响彻在每一个袁军士兵的耳中。
他们拿着精良的云梯,推着庞大的战车,一点一点地靠近那座并不高大的城池。
城中士兵是早有准备的。
他们举着长戟或是长枪,用尽全力地刺向这些来犯的冀州兵。
穿着皮甲的冀州兵摔了下去,靠在城墙上的云梯倒了下去……但紧接着,便会有更多的云梯、更多的士兵蜂拥而上。
天边似乎有风,呼啸着穿过平原上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
那些尸体有冀州人,也有并州人。他们穿着截然不同的铠甲……但身体里流出的血却是毫无差别的。
血肉狼藉,尸横遍野,分不清是谁的鲜血,如颜料般铺满了整片荒原。
天边一片暗红,似乎也被鲜血染了个遍。
但袁绍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就像他从不会低头观察鞋履上的尘埃一般,他也不会在意修武城下堆了多少尸体。
他的目光落在了修武的城墙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城墙上那个大红的身影上。
即便城池摇摇欲坠,即便他的攻势越来越猛,张晗依旧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挑衅般地站在那里!
袁绍是万万受不了这样的挑衅的。
“□□手——”
万箭齐发,整齐划一地袭向那座黄昏下的城池。
张晗浑不在意地挥剑挡了袭向自己面门的箭,也没管亲随劝自己下城墙的谏言。
既是诱饵,那自然是要待在最显眼的地方,才能发挥出应有的效果。
只是,袁绍给她送了这么多弓箭,自己若是无动于衷,实在有违礼尚往来之道。
“弓来——”
亲卫恭敬地递上她的黄金弓——这还是她十六岁那年领兵破匈奴时,从匈奴单于身上缴获的战利品。
张晗牵唇笑了笑,意色自若地取了弓箭。
她没想透过层层肉盾射向袁绍,她瞄准的方向是那面猎猎招展的帅旗。
“咻——”
箭落下,那面红底黑字的旗帜亦应声倒下。
……袁绍又一次出奇地愤怒了。
“竖子尔敢!”
气得脸色煞白的袁绍死死地握住了拳头,咬牙切齿地下令,“淳于琼,令你即刻增兵三千。”
被点名的淳于琼单膝点地,抱拳领命,“末将领命。”
“酉时前,我要在修武县衙宴请诸将,可懂?”
“是。”
袁军的战鼓再次敲响了,修武城上的并州军也无一例外地听到了。
他们都懂其中的意思:袁绍又增了兵,又发动了新一轮的进攻。
但城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兵马了。为了打这场仗,将军甚至征用了民夫民妇当后勤兵。
担忧与恐惧在疲惫的身体中叫嚣着,他们忍不住将目光望向了那个着银甲、披红袍的身影。
处于危墙之上,她却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她的声音回荡在苍茫的天地间,“儿郎们,功勋与胜利都将属于你们!”
士兵们的身体仍旧疲乏,但似乎有什么极为热烈的东西,重新在心里生了根,然后调动着他们拿起武器,护卫身后的城池,以及身边的将军。
“杀——”
袁绍那个在修武县衙宴请诸将的愿望,当然是实现不了的。
因为在申时三刻,他们的后方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
——赫然便是本应支援武德的援军。
攻与守,围困与被围困的关系顷刻间颠倒。
难怪,难怪那张晗竟然会派出如此数量的军队……原来是为了在此时堵他的后路……
狂妄,真是狂妄……她就料定了自己在赵云折返前不能攻破她的城吗!
“主公,情势危急,宜火速召郭图与颜良……”
许攸的话还没说完,就惊恐地瞪大了眼。
袁绍气急之下,竟然硬生生地呕出了一口血!
“主公……快……快传军医……”
“不得宣扬……”袁绍在许攸的搀扶下,低低地斥了一句。
这位向来以容貌伟美著称的河北之主,已经逐渐稳重了身形。
他抬起由千金蜀锦织就、绣着双菱纹的袖子,恨恨地拭去了唇角的污血。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咬紧了牙关,以一种极为不甘的声调开了口,说道:
“召郭图、文丑回援。”
*
军令之下,郭图即便再怎么不愿,也还是得放弃近在咫尺的武德,转而回援袁绍所在的袁军主力。
而郭图退兵之后,武德城之危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至此,这场由郭图策划的、由袁绍支持的第二次进攻,也就彻底化为乌有。
连着两次都失利,袁绍军中也就不免有了怨言。
有人在议事之时,提起了沮授当初劝阻出兵的话,“若是当初依从沮公之意,焉有今日之败耶?”
“确实如此啊,若是……”
“沮公有此远见,却……”
值此大败之际,有许多人都借着沮授的名义发起了牢骚。
但渐渐的,他们都闭上了嘴,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一些胆子大的,便偷偷瞄了眼上首的袁绍。
这次袁绍没摔酒杯,也没掀桌案,他异常镇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目光凛然地扫视了一圈军帐,朗声道:
“诸君,我河北后方尚有三十万兵力,何需惧那张晗小贼!”
帐内众人纷纷附和,纷纷说出了一大段漂亮话。
但既然打仗失利了,那自然需要人来承担责任与骂名。
这个最后被推出来顶灾的倒霉鬼是许攸。
因为主公不会承担战败的责任,郭图不想承担战败的责任……而当初提议出兵迎战张晗的许攸,因为心高气傲得罪过很多人……
所以在大家的一致努力下,许攸被降了职,还被发配到了大公子袁谭身边。
……许攸怀着满腔悲愤离开了袁军大营。
他的傲气不允许他就此消沉——他迟早要重回冀州中枢,将那些坑害他的小人打落于尘泥之中。
——袁谭便是他的跳板。
许攸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青州治所,而后求见袁谭。
“公子身为袁公嫡长,理应延续袁公大业。然袁公偏爱三公子,言语之间甚至有令其承袭宗庙之意。”
他挑了挑那双锐利的眉眼,问道:“某此来是想问公子:日后您真的甘愿俯首于三公子座下吗?”
袁谭先是愕然,继而便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地朝许攸行了一礼,恭敬道:“还请先生教某。”
许攸毫不避让,坦坦荡荡地受了袁谭的礼。
“袁公此时正与张晗相持于修武,公子若能助袁公拿下张晗,袁公定会回心转意。”
袁谭思索片刻,道:“某愿领兵五万,前往修武为父亲助阵。”
许攸不以为然,“公子错矣,您要前往的地方不该是修武。”
这位年少便以才智闻名乡里的谋士笑了笑,接着便悍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直指袁谭身后的舆图。
剑尖所落之处,正是——
“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