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于是洵南走的时候,反倒是彼岸一人送他走出去很远,一直到洵水的那条支流旁,她突然从怀中拿出一把银灰色的短剑。
“姐姐的符禺剑被我无意中捡到了,你可以帮我还给她吗?”
洵南被惊得无以复加,半晌都没能开口说出一句话。
他回过神来,双手紧紧握住彼岸的肩膀,俯下身凝神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它在你手里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彼岸从来没见洵南有过这样紧张的神色,不免有些被他吓到了,期期艾艾地开口:“没别人知道。”
洵南稍稍镇定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松了许多,他稳住思绪沉声开口:“彼岸,你不能把符禺剑在你身上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你姐姐,苍冥,记住是任何一个人,听到没有?”
彼岸垂下头小声问:“那我可以交给你保管吗?我没有能力护住它的。”
“彼岸,你听好,这把剑你必须贴身带着,它原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只有放在你身上别人才感知不到符禺剑的存在。换到任何人手中,你的族人很快就会感应到这把剑的所在,包括我在内。”
洵南艰涩地想,如果以彼岸的好奇心接着追问他,为什么她的阿姐和其他族人不能知道符禺剑的所在,他要怎么回答她?
是,彼岸渐渐长大了,可是她真的长大到能够接受一些残酷的真相了吗?
是,彼岸有权利知道真相,可是知道真相对她真的是好事吗?
洵南的存在大概比洪荒后出世的所有生灵都更为漫长,通晓诸多不为后世所知的秘闻奇志,第一次知道原来也有这许多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答案的。
但是彼岸没有追问。
她只是低垂着头,仿佛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回答。
洵南便觉得心里有点泛酸。
“这样吧,苍冥最近必然要闭关养伤很长的一段时日,你随我去昆仑山巅一趟。”
洵南知道彼岸虽然安静懂事,但其实心里很依赖苍冥,轻易不愿离开他,便补充道,“昆仑山巅的钟崖上有芝兰,经谷底丹水滋养而生,是疗伤的上品。修为到了苍冥那样的地步,一般的药草早就对他无效了。”
果然彼岸虽迟疑了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昆仑山巅很冷,比彼岸居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寒冷得多。
相比之下,琅洞只是不见天日的幽冷,而委羽虽然地处中州之外、荒境以北的苦寒之地,苍冥自身辟出的小世界却是终年温暖明丽的。
彼岸初来时并不适应,但所幸她是轩辕族人女娲嫡裔,虽不能用修行抵御寒冷,然而体质毕竟远胜于凡人,渐渐的也能勉强习惯下来。
洵南想教给她一些运剑的基本诀窍以备不时之需,彼岸却说要听从姐姐的话不肯修习法术。
洵南听到后并没有说什么,但彼岸却看到他的眼底有淡薄的哀悯之色。
她下意识偏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
所幸她与符禺剑的联系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洵南教给她的招数彼岸很快就能运用自如,虽然只是基本的、无需法术催动的运剑招式。
人偶不怕冷,彼岸有时也和它一起博弈过招。
也许是因为昆仑山巅浓郁充沛的灵气,人偶也逐渐开始能够化作人形。人偶的形容非常秀美冶丽,但是还远没有到区分性别的时候,而且起初每次化形的时间很短,但到底也是难得的机缘。
日落的时候彼岸往往已经做完了一天的修习,抱膝坐在昆仑山巅看云海暮色。
她开始学着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不去想苍冥,但是每次左手的衣袖滑落,小臂上纵横的伤口就像在提醒她在句注关下的事,苍冥冰凉的唇覆在她手腕上的感觉……
彼岸想,也许等到这两道疤痕褪去了,她就会慢慢忘掉苍冥。
在昆仑山的月余时间便也这样一晃眼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苍冥没有来找她,也许正如洵南说的那样,他在闭关疗伤;期间倒是有一次意外地来了一位轩辕氏的客人。
洵南以为就算来,来的也该是巫祝——但其实来的是巫咸。
洵南一开始曾怀疑过巫咸来此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也是为了带走彼岸吗?
但随后他发觉巫咸其实什么目的也不想达成。
他手握轩辕一族的最高权力,足可以谈笑间便在中州呼风唤雨。而他只是单纯来看看彼岸,出于一点上位者百无聊赖的好奇。
巫咸到来时洵南正在给彼岸讲关于昆仑山巅上的阊阖之门的故事,见到这位不速之客便想让彼岸先退开。
巫咸看出了他的意图,从容地截住了他的话道:“巫祝为了她这个妹妹,近来弄出来的事情也未免太多了些。”
一连失了穷奇和孰湖,巫祝这时还在族内疲于应付种种善后的事情,自然是没有空亲自过来找洵南的麻烦的。
洵南闻言只是冷冷一笑:“那也是她自己弄出来的事情。”
说罢警惕地看着巫咸,生怕他在昆仑山巅借故生出什么事端。
虽然昆仑是他的地方,但是巫咸却是如今六合宇内修为最为顶尖的那一部分的存在,若真想生事,他倒不得不防。
但是巫咸的语气听来却十分冲淡平和:“尊长说的很是。说起来自彼岸当年被幽禁在琅洞之后,我好像便没怎么见过她了,于是这次便亲自来看看。”
说罢果然抬头认真打量了一下彼岸,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只是大概是修习的厌胜之术日益精进的缘故,他的眉眼中总是带着若隐若现的阴郁气息,因此这个笑容也多少显得有些不自然。
但巫咸的话却是事实,他们确实很多年没见过面了,甚至彼岸乍一见之下都不怎么认得出他了。
巫咸成为大祭师的时间远在姐姐之前。
巫咸的传承是师死徒继,巫祝的传承是母终女及,彼此相互攸关又泾渭分明。
上一代的巫咸便是他的师父,也是阿姐的父亲,他过世得很早,因此这一代的巫咸也继位得很早。
因此虽有姻亲,但彼岸记忆中的巫咸与寻常族人所见到的大祭师其实并无分别。
巫咸容貌极为俊朗却总是带着淡淡的倨傲疏离气息,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加之他眉梢眼角中总是带着若隐若现的阴沉算计之色,所以其实彼岸是有些本能地畏惧她这位名份上的姐夫的。
“真是听话的好妹妹,”巫咸打量着她笑道,“这些年来果然一点修为也没有。”
洵南听得这话很不像样,已经不欲再听他说下去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把彼岸支开,但是巫咸却拦住了他。
只见巫咸慢悠悠道:“我来还要代巫祝问几个问题,同时也是代轩辕氏来问尊长几个问题,还请尊长容我说完。”
这话的分量就很重了,连洵南也不好随意拒绝。
“尊长一直是我轩辕氏的座上之宾,与我轩辕氏交好多年,何以如今竟然要暗中相帮人族来,将彼岸从琅洞带走并藏匿了这么多年?”
彼岸不禁抬头,惊异不定地看着巫咸,复而又将目光缓缓移到洵南身上。
巫咸对彼岸的惊恸视若无睹,自顾自道:“百年前,那时苍冥不过刚刚踏入化境吧,我说他怎么有这样的胆量和本事能从我轩辕氏中掳走彼岸。”
洵南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冷凝着声线诘问道:“你和巫祝,你们明知彼岸她是……”
巫咸却似毫不在意,从容不迫地道:“是,她确实是。”说罢挑眉冷笑,“可是尊长也别忘了,她是什么出身?”
彼岸当年身携女娲之遗出世,按族规等同于上神钦点,生来便该是族中下一任的巫祝。
纵然以他们二人当年在族中只手遮天的势力合谋了这件事,心里却也明白,这件事总归多少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自然也最好不要宣之于口。
至于洵南,想必也会在这件事上和他们达成暂时的共识的,如果他也不想把彼岸的身世公之于众的话。
这样想着,巫咸便转头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彼岸。只见她一身白衣立在山涧冰雪中,反衬得姿容清冶出尘,想来当年一点点大的孩童,如今也出落长成了。
果然洵南道:“是,她的出身,她又一点修为也无,根本威胁不到暮遗的。为什么她连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也不肯放过?你有这样的闲情来质问我,不如回去劝一劝她凡事不要做得太绝为好。毕竟修为到她这个境界,残害手足是会降下天罚的。”
巫咸似乎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继而却又微笑道:“不过这毕竟是我轩辕一族的事情,尊长从前便和人族交情匪浅,往后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当年暮遗曾问过他又像是自问,为什么女娲之遗会选上自己的妹妹,明明自己才是上一任巫咸和巫祝唯一的女儿。
如此高贵得在族中无出其右的身世,对比甚至连一半血统都不是轩辕氏的妹妹,巫咸自然深谙她心中的不平。
但其实话说回来,巫咸也还不如暮遗那般介怀。因为为自身计,他首先绝不能接受一个血统不纯的女人做巫祝和妻子。而在这一项上,暮遗的出身血统和天资实力无疑是最合适的。
甚至当年暮遗能够排挤掉彼岸坐上巫祝的位子,他也是很重要的助力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那个,毕竟他先于暮遗把持轩辕一族多年。
巫咸唯一的遗憾仅仅是,原本他的巫祝,是该有女娲之遗的;然而暮遗允诺会取走彼岸身上的女娲之遗以便让她巫祝之位更为实至名归,那么他便乐得坐享其成。
可是暮遗失败了,或者说她原本早该做到这一步却至今没有做到。
巫咸便有些失望,同时也对彼岸起了些微的好奇之心。
虽然彼岸的血统不纯,又没有一点修为,可她到底身携女娲之遗。如果没有当年暮遗极力斡旋的话,如今成为巫祝并嫁给自己的,便该是眼前这个小丫头了。
“那么我再多嘴问尊长一件事,苍冥究竟是谁,值得洵南尊长这样出手相帮他?”
洵南依旧没有回答,但他知道其实有些问题,有些人在问出口之前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难怪你要把彼岸交到他的手中?”巫咸语气淡漠中带了一丝肃杀之气,“也怪我们当年终究是下手不够狠。”
洵南已经把彼岸完全拦在身后:“少做些孽吧。当年女娲上神的大道何其浩浩汤汤,不是要你们后人学来杀人灭族证道的。”洵南眼中的戒备之色不减,“所以你今日到底是要来做什么的?”
话说到这份上,饶是洵南这样好的脾性,也忍不住带上了逐客的意味。
巫咸却摇摇头,依旧坦然道:“昆仑是尊长的地方,我,或者是巫祝,我们都自觉做不到从这里带走彼岸,左右也不妨告诉尊长,符禺剑至今还下落不明。”
洵南不动声色,心底却暗中舒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出完,巫咸便又接着道:“所以如果彼岸一直留在昆仑山,我和巫祝都不会来此要人。可一旦尊长把彼岸交到其他人手中,那么不管他是谁,轩辕氏都是不会听任彼岸再次流落在外的。”
洵南不禁冷笑一声,不觉嘲讽道:“顺便再说一句,我并不庇护苍冥。你们若是觉得当年灭族的大事未竟,现在也尽可以上门找他,我不光不拦着,为了显示我始终还是希望和神族后裔维持交好的态度,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们他的居所……”
巫咸从容自若的脸色闻言终于阴沉下来。
轩辕氏已经追查彼岸的下落近百年了,费了这么多功夫最终才查到苍冥身上,并试图趁着苍冥前去穷奇一族时搜寻并带走彼岸。
可是苍冥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所以临行前带上了彼岸。
委羽之地广袤无垠,找到苍冥在其中开辟的小世界的入口根本连沙海淘金都不是,而是沙海淘沙。
可这些甚至都不是重点。
苍冥早不是当年荏弱无依的少年。巫祝的实力他是很清楚的,而巫祝两次出手都在苍冥手中一无所获,最近一次甚至是在和离闰联手的情况下,都没有在被符禺剑重伤的苍冥手中讨到什么好处。
如果他和巫祝举兵攻打,一来太跌神族遗族的身份,二来也必然昭示着轩辕氏和人族高阳氏达成的微妙平衡的打破,颛顼绝不会坐视不管。更有甚者,说不定颛顼喜闻乐见的是轩辕氏和苍冥斗到两败俱伤、自己再顺势接手之后的战局坐收渔利。
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征讨兵伐,轩辕氏都没有任何先行优势。洵南说这样的话,其中的讽刺意味已经不言自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