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彼岸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阿姐发现她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也许仅仅是凭着同胞姐妹之间的那种默契而已。
苍冥淡漠一笑:“大祭师客气了。”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彼岸护在了身后。
原本百年未见到阿姐,彼岸的欣喜是难以言喻的,然而听到苍冥清冷疏离的语气,下意识间却掩藏好了内心翻涌的情绪,隔着薄薄的面纱,倒也是波澜不惊。
暮遗并不咄咄逼人,但也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
她此刻的表现就同苍冥来之前和颛顼讨论的一样。
那么按照他和颛顼原来的计划,苍冥应该按兵不动的。
在巫咸和巫祝究竟谁会亲临上,颛顼其实无所谓,而苍冥和洵南却几乎笃定不可能是巫祝。
如今预料错了,那么苍冥也就明白,近百年来彼岸的下落,想必轩辕氏果然还是追查到了。况且他这破阵的这一剑才刚刚斩下去……
但是暮遗此时偏又没有表现出任何察觉端倪的迹象,苍冥则不好考虑提前动用颛顼埋伏的人手。
甚至暮遗借天色的缘故提出明日再议,苍冥也没有反对。
沉沉暮色下,苍冥离开的身影犹如一柄雪亮锋利的长剑,在黑沉诡谲的异境破出一条孤直而分明的路径。他走的时候身旁还跟着彼岸,只有这点让他看来稍微没有那么的遗世独立。
他们转身离去的时候,彼岸隐隐约约听到身后钧斗长老似乎俯身在阿姐耳边说了些什么。那是很轻的密语,放缓步子走在后面的彼岸只敏感地听到了熟悉的洵南、女娲之遗,再有别的便听不分明了。
洵南是洵水的河伯,洵水源起于洪荒后昆仑山巅的最高峰,生而与凡水有别。
除了神,天地间从未听闻有长生不灭的存在。
凡人祈求长寿而长寿有尽头,妖兽神族后裔修行术法而术法亦有不能及的所在——天地法则从来不以任何人的高傲而易变。
而洵水的法力虽然随着时节更替潮汐涨落不定,却也历经洪荒巨变而长存至今。他存在的方式与众生皆不同,某种意义上他达成了长生,某种意义上又全然不是。
洵水流经轩辕氏族的故居旧土,轩辕一族也从来将洵南奉为上宾,待之与别处不同。甚至上一代巫祝与洵南相交甚笃,这些在轩辕一族都不算是什么秘闻。
至于女娲之遗,其传承象征意义在轩辕氏族内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身携女娲之遗出世的族人,按族规等同于上神钦点,生来便该是族中下一任的巫祝。
女娲之遗并不是每一代巫祝都有,比如这一代的姐姐和上一代的母亲,便没有女娲之遗。
可怀有女娲之遗轩辕族人,生下来便是作定的下一任巫祝,这是轩辕氏族内人尽认可的共识。
彼岸觉得云里雾里,可阿姐已经匆忙地立时动身回去了。
面对百年来难得的放风,彼岸表现得十足乖巧。
她住的地方离苍冥很近,夜里没有出门乱跑,独处时脸上的面纱也没有摘下来过。她没有遮掩能在这里见到姐姐的兴奋,但她也听话地没有去和阿姐相认。
但是彼岸向苍冥隐瞒了阿姐认出了自己的事实。
从小没有父母、又受到族人排斥幽禁长大的彼岸,比同族这个年纪的孩子要听话和懂事的多,也远比其他孩子敏感得多。
原因无他,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只有变得更敏感才能预判每一次伤害和灾厄的来临,一次接一次,她侥幸生存到现在了,直到有一天她被放到正常的孩子中,因为过分的敏感而被嘲笑和排斥。
她就会知道她从来都是一个人。
然后她要更小心,更小心地把自己的敏感隐藏起来,做得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天真活泼,笑容灿烂而明亮。
如果有那么一刻她不愿只求生存,如果有那么一刻她想要和其他人一样生活。
可是要小心,一旦她选择了美好的假象,她必须以这种假象为真,否则真相的遮羞布被扯开,她会连最后一处容身之地也丢失,永远地被孤立在生活之外了。
就像彼岸敏感地知道苍冥不会喜欢阿姐认出了她这件事,也很早就感受到苍冥冷淡的态度下潜藏的对轩辕族人的深深厌恶。
彼岸猜不出缘故;但彼岸不可以表现出这种知道。
就在彼岸熄灭灯歇息的时候,姐姐来了。
姐姐的手指修长而优美,她伸手抚上彼岸的脸颊,一把扯开了妹妹脸上的面纱,妹妹墨绿色的眼瞳便这样安静温顺地看着姐姐。
姐姐把彼岸抱得那么紧,像要把怀中的妹妹的每一处骨骼都要勒断那样嵌进身体里。
彼岸被姐姐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她的下巴只是顺从地抵住姐姐肩膀,可是下一秒在这样濒临窒息的痛苦,彼岸突然哇的一声失声哭了出来。
她从来没这样哭过,她甚至连哭都很少了。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姐姐的手顿了顿,复而如常抚上她的头发,只是动作更轻柔也更坚定,像小时候她生病了睡在姐姐怀里,姐姐也是这样一下一下安抚着她,即使她已经睡着也从来不会停止。
姐姐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突然崩溃了。
有什么关系呢?彼岸想,反正无论她怎样哭闹,姐姐都不会离开她的。也只有姐姐不会。
然而面前的房门突然一道白芒划过,这间屋子的门窗泛出水波一样纹路,转瞬之间便寸寸裂开直至破碎。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暮遗临时布下的结界已然完全摧毁。
暮遗神色寻常,只是拉着彼岸的手,抬手用掌中符禺剑一挡,这一剑的力道便被抵挡消弭于无形。
彼岸认出这是苍冥的剑风。
待到剑势消退,果然苍冥立在门外,脚边是今日和钧斗长老同行的另一位长老的尸首。
苍冥的长剑将这位长老的身体沿着腰一斩两段,精准地劈开了他的人身和蛇尾,剑尖上的血还在鲜活地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娇小而艳丽的花。
相处多年,彼岸却是第一次看见苍冥出手杀人,而第一次看见的便是自己同族可怖的死状,彼岸忍不住把头伏在姐姐怀里战栗着。
怀中抱着妹妹,暮遗这一战便有些束手束脚,在苍冥毫不留情的攻击中显得颇为吃力。
然而暮遗完全没有退步的念头,手中的符禺剑反而光芒更胜:“苍殿似乎觉得今日应该是巫咸会出现,而我会去找洵南追问我妹妹的下落。”
苍冥不置一词。
暮遗勾唇一笑,语气清淡而从容:“今日我只是来带走我的妹妹,没有人可以阻止。”
说罢把彼岸更紧地搂在了怀中,那种姿态是带有很强防备性的,俨然将对面的苍冥作为必须为幼妹阻隔的洪水猛兽。
苍冥见势不禁讽刺道:“巫祝是为了什么自己心里很清楚,为什么还非要做得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暮遗闻言神情微凝,哪知转而又十分坦然地笑道:“既然如此,我所求的也是你所求的,难不成苍殿自诩比我更坦荡吗?”
彼岸看见苍冥的剑尖似乎因为这句话些微颤了颤,那是及其轻微的破绽,可对决之时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
暮遗在对战中对时机的把控何等敏锐,下一瞬苍冥便感觉到符禺剑锋利冰冷的刃刺进了腹中。
短剑近身,就在暮遗一击得中还没来得及称幸之时,苍冥接了这个躲不开的一剑的同时,却借势将彼岸重新夺了回来。
暮遗神色冷得近乎阴沉,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怀疑苍冥是否是故意卖出这个破绽,好来从持符禺剑的她手中夺走彼岸。
只是这一剑绝不会是轻伤。
可尽管脸色苍白,苍冥在对决中却还不见半分颓势。
于是暮遗长袖一展,双手掐诀,符禺剑便如同有灵般挣脱苍冥的身体飞奔入她的掌中,霎时血雾四散,于漆黑的深夜绽放出靡艳的颜色。
苍冥的招式终于一顿,而暮遗知道面对苍冥,想完全制敌她只有这一顿之间的机会。
强悍的剑风犹如实质横扫而来,暮遗这一剑眼见就要落下去,彼岸却拦在了她的剑刃下颤声着轻呼:“姐姐不要。”
苍冥身侧还有轩辕一族长老断作两截的遗骸,彼岸清楚地知道,可是她仍然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任由姐姐这一剑斩下来。
而苍冥揽住彼岸的左手却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松开,她便没有办法挣脱他随着姐姐离开。
彼岸看着姐姐,只觉得无颜立足又不知所措。
然而僵持到下一刻,洵南已然赶到。
暮遗抬眼见符禺剑造成的伤口明明如此之深,可是不过几个调息间,苍冥便一力振作过来——对峙之间她已然失了先机。
暮遗的眼中冰冷得骇人。从小最信任依赖自己的妹妹,在此时此刻,却当着她、选择了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她天真的妹妹甚至根本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对她的心思,还以为当年救走她是因为善念发作呢。
暮遗掩在袖袍下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她深知绝不可以再让妹妹继续留在这个人的身边。
这时颛顼却已经紧随洵南其后,领着援军在其他族裔赶来之前便迅即抢先封锁了穷奇一族。
颛顼到底还有所顾忌,没有主动对轩辕氏动手。
只是暮遗也明白,这一场终究是轩辕一族要暂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