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然而自那日从轩辕氏回来,彼岸醒转之后的精神几乎是雪上加霜、每况愈下。
她清醒时神情恍惚,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一天一言不发。无论苍冥是温言软语或是冷言相劝,她都一概恍若不闻。
苍冥不是没有想过再一次抹去她的记忆,可是上一次之后她的精神本就受创不小,如果再抹去一次,对她精神上的伤害必然更是难以估量的。
他起初还认为彼是岸怨恨他对轩辕氏的所作所为而故意不睬他,可是有时候他对她说了很久的话,她也只会对其中的某件事或是某个名字有所反应而露出思索的神情。
但那种反应对比她如今糟糕的情况,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反倒更突显她如今的神识实在已经受创匪浅。
唯一能够唤起彼岸正常反应的,只有腹中的孩子日渐成长的痕迹。尽管那种生长的痕迹异常微弱,然而却是她目前唯一的寄托所在。
哪怕她病得恍恍惚惚的时候,如果苍冥提及孩子,她就不会那么抗拒服药。
血精和孩子是她如今性命相系的所在,血精用得越加频繁,苍冥心底曾泛起过的那一点点想她得知真相的希冀也很快被摒弃。
与此同时,苍冥开始在房间院落布下禁制,防止她精神恍惚的时候意外跑到外面,也是防止不怀好意的其他人接近她。
他在委羽之地结界筑牢,把她和自己一并束缚在了这里。
似乎日子只有做到这地步才得以艰难维持着勉强过下去。
这样的日子有没有休止的那一天,如果有的话,这种日子的尽头究竟是转好还是恶化,苍冥不敢想。
直到生产那日。
彼岸因为痛苦数度昏迷,加之本身糟糕的精神状态,苍冥一度担忧过她是否真能坚持下来。
他抱着彼岸的时候,床单洇上的血迹不断蔓延着,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样子,像极了在昆仑山巅漫天风雪之际她在他怀中逐渐合眼的样子……
苍冥眼底的殷红暗流涌动,却俯下身在她的脸颊上轻柔地吻了吻。
大概也是体内女娲之遗的缘故,不知什么时候会因为力量的反噬而害死她,却又总是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救回她。
她终究是生下了这个孩子。
是个很惹人怜爱的女孩,被一层柔软透明、如水如胶的膜覆盖在小小的身体上,甚至还不足他双手大小,长长的尾部覆盖着细白微青恍若透明的鳞片,不像蛇尾反而像幼鱼一样脆弱却可爱。
可是这样艰难的情形下生出的孩子甫一落地便虚弱异常。气息游丝、脉搏微弱,连胳膊也没有新生儿的圆润饱满,反而显得格外细瘦伶仃。
哪怕已经有了这么久的准备,然而真的亲眼看到属于他们的孩子出世的时候,他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年少失怙、独行半生,惯看狼烟战火、世态炎凉,自觉早已麻木冷漠,然而此刻却有一个幼小的生命,由他和彼岸一起孕育的生命,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中。
可是这个小生命却脆弱如斯,再经不得一点灾病波折。
彼岸还在昏睡着,苍冥如常守在她身边,守在这个孩子身边,安静地等她醒来。
苍冥原本以为她醒来后看到这个孩子会高兴的,孩子降生的喜悦可以些微冲淡她心中压抑的痛苦,也许对她改善混沌的精神状况也能有所助益。
可是当他把孩子抱到彼岸眼前的时候,她却一把接过孩子,死死地揽在怀里不肯松手。她低低的呜咽声闷在孩子的襁褓中,听得苍冥心如刀割。
这样的哭声吵醒了孩子,孩子也跟着哭嚷起来,然而因着先天不足,孩子的哭声也是虚弱低微的,十分可怜。
苍冥想要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彼岸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和戒备。
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从前的生活已经一去再难返,心底甚至有一种行将失去的悲凉悄无声息地弥漫上来。
苍冥开始后悔自己昔日一时的心慈。
如果当时就悉数封禁轩辕一族,如果他当时就秉雷霆之势震慑中州,如果他能够不惜一切代价堵住天下的悠悠之口,彼岸就不会知道这一切,也不会如此痛苦,他们如今应该还是像从前一般的、像从前那样……
然而从前是不会回来了,生活反而一日日地坏下去。
彼岸终日守着这个孩子,不肯孩子有一时不在眼前,可孩子的身体状况却日渐糟糕,彼岸的所有心力也便随着这个孩子的好坏起起落落。
终于有一日,孩子发烧昏迷得不省人事,彼岸日夜看护在孩子身边,最终也支撑不住病倒了。
苍冥见她昏昏沉沉地睡在床榻上,心里反倒稍微觉得好受些,她这样一刻不停地守着孩子终究费心神太过,长此以往下去,只怕她自己的身体也掌不住。
可是无论多少天珍地宝的药材用下去,孩子胎里带来的弱症却丝毫不见起色,反而日渐沉重了起来。
苍冥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一趟洵南。
洵南对他多年来在中州对轩辕氏的所作所为自然不是没有耳闻。
然而知道又如何?洵南并不是没有劝过,他当年劝不住轩辕氏屠戮人族,如今也改变不了苍冥向报这灭族之仇的志向,只好再如当年那般避世隐居、不问世事。
两人上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多年间便再没有往来。
如今苍冥贸然登门,洵南口中只冷言道:“稀客来我这里做什么?”
孩子病得实在厉害,苍冥也顾不得洵南语中的嘲讽,开门见山道:“我和彼岸的孩子生了重病,希望你能救救这个孩子。”
苍冥知道自己和洵南的嫌隙早已无法弥补,也知道洵南对自己的作为十分不满,幸而以洵南的性格,尽管恨他滥杀无辜,当不至于对幼子见死不救,哪怕是看在彼岸的面子上。
洵南彼时正在用寒露时分新摘的雪莲上泡茶,闻言惊得险些把杯沿嗑下来一块,好半天才惊疑不定地问道:“你和彼岸的什么?”
“我和她的孩子。”
“你和她的什么!”这一次洵南的声音几乎压成了一条绷直的弓弦,然而还没等苍冥回答,他又兀自接口道,“你们怎么能有孩子!她明明去世了那么多年,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到底活了近万年,洵南素来自诩遍历世事,从不见有失态至此的情状。
于是苍冥见此,不觉眉心一跳,心底不可遏制地涌上一阵不详的预兆。
但是这毕竟是多年来苍冥头一次上门见他,于情于理,洵南还是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失态,也顾不得多问,忙接过孩子细细端详起来。
孩子的五官比刚出生时长开了许多,十分清秀可爱,眉眼依稀更像父亲多些。
只是原本应该已经粉白的肌肤却异常苍白,甚至隐隐泛出淡淡的青白色,一看便是先天有不足之症而多病缠身的样子。
洵南看着这孩子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转头看见苍冥紧张的神情又把这声未完的叹息咽了回去。
待到给孩子服了药,孩子的脸色却不见多大起色。
苍冥哄着她睡着了,洵南收拾了杯盏邀苍冥坐下来慢慢细说。
苍冥把事情原原本本详细讲了一遍,除却隐去了以血精为彼岸续命这一段。
整个过程中,洵南除了按在茶壶上的手在隐隐颤抖发出不和谐的声响以外,别的倒没有多问一句,也不知道是真的惊住了,又或是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直等到苍冥说完,洵南似乎还在神游太虚,苍冥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把自己后面的话听进去。
洵南听完了许久,才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苍冥心下一沉,却总猜不到洵南今日的反应究竟缘何而来。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洵南是早已寒了心的,然而他也深知,哪怕只为了彼岸,洵南也决计不会置之不理。
洵南微微沉吟,却选择从看似离题很远处开口道:“从前你问我彼岸是否喜欢你,我当时一口否认说不是,你记得吗?”
苍冥没有应答,只是看着他,安静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当然,想来你也能猜到我当时是在骗你。”洵南苦笑,“其实她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就在她答应和离娄氏的婚姻前夕,我给了她一样的回答。”
苍冥挑一挑眉,仍旧没有接话,他知道洵南真正的话还在后面。
“我费了多大的心思来截断你们俩的孽缘呐!”洵南冷笑连连,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一搁,接着又道,“你知道为何你步入神阶和她伤重离世的那天,昆仑山巅会同时降下天劫和天罚吗?为何我和她的姐姐当时都一力主张要把她嫁给离娄氏吗?更久远一点,你问我,为什么偏偏选了你把她从轩辕氏中带出来?!因为比之其他人,我更相信你,更相信只有你不会伤害她。那么,凭什么?凭你和轩辕氏有杀亲之恨、灭族之仇?”
话说到这地步,苍冥已经面沉如水,双眉紧拧,只是一言不发。
“你真的猜不到她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吗?”洵南心头的愤然怨气最终化作淡淡一抹苦笑,“别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你只不过不愿相信你不肯相信的答案罢了。你的伯父和彼岸的生母,都是我当年的挚友,这一点你早就知道……”
苍冥打住他的话:“年纪,她的年纪是对不上的。”
“你果然怀疑过。”洵南转着杯盏幽幽地道,“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彼岸是你伯父的遗腹子,所以你们族中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她母亲生下她后,曾把她封印过许多年,具体的缘由我就不知道了,两代巫祝都讳莫如深,轩辕氏高层都没几个人清楚。”
洵南自嘲道:“其实我也一样,我何尝没有察觉你们对彼此的情愫,可我从不肯相信你们真有男女之情。我总告诉我自己彼岸只是性格太依赖人,我总告诉自己你那么恨轩辕氏一族,无论如何都不会……”
苍冥深深换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淡如初了:“可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起码在这一点上,我和暮遗都心照不宣地对几乎所有人隐瞒了彼岸的身世。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旦这样的身世公诸于世,她在族中不要说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甚至在当年情形下性命也未必能得保全。如果再回到当初,我也不会后悔从没有告诉过你们这件事,也不后悔当初让你带她走。可你自己心中要清楚,你们这样的感情悖逆人伦,是没有结果的。”
话说到最后说开了,洵南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苍冥偏过头道:“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语气平和却自有坚定。
洵南叹息道:“你说你们俩的孩子来的艰难,不是因为你是人族而她的轩辕氏,而是因为你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那又如何?”
“我能拿你们如何呢?可是你们这个孩子,是不该生于这世间的存在,你们也再不该、也不能有其他孩子了。”见苍冥眼底的冰冷一闪而逝,洵南只好又道,“我会尽力救她,但是你也得清楚,她并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苍冥的语气淡薄如深秋的雾霭:“你是说连你也救不了这个孩子吗?她还不足月,我和彼岸甚至还没能给她一个名字。你却告诉我,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洵南见此也觉得不忍,然而话到嘴边说出来,也只是最寻常的一句“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