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结局(下)
“你是死过一次的人啊,”夙陨怜悯地俯瞰她,“不然,为何魂魄残缺?不然,为何再无来世?这是天道的反噬。”
“那个时候,我们可是默契的搭档,”
“云归灭你满门夺走神器,你求我帮你……”
“你拜入云归。勾引师长,背叛音字阁,杀戮同门。你与倾珀刀兵相指,最后自戗在等灵峰上。”
那些前世的影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个前世的自己,神色冷漠,嗜杀成性……
哥哥的信中提到的梦,她不是她自己。
原来,都是预兆……
夙陨眯起眼睛,“阿谣啊,还记得音字阁的一个扫地童子么?你见过他了么?那一年,小家伙刚过十岁的生辰,你剖开他胸膛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呢。”
“而他,也因此灰飞烟灭,再无轮回了哦。”
“你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哈哈哈哈哈……”他猖狂地大笑。
其实凡人,更像魔吧,他们残杀同类,好斗成性,极易被欲望驱使。他们在意一副臭皮囊,挤兑所有格格不入的灵魂。他们企图统治这个世界,又装作是在拯救。
这不是魔吗——这才是魔啊!
夙陨扯起苏木谣的头发,将她拖到一面镜子前。
“来,好好看看,第二颗树种,马上就出现了。”
木谣眼中布满血丝。
镜面如水游过一丝波纹,逐渐出现一个人的身影。他洁白无瑕,光风霁月。
是风荷!木谣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堵塞。
他挥起倾珀剑,斩落了,向他袭击过来的怪物的头颅。
那只黑毛犼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却有双凡人的眼睛。
她不会不认得那双眼睛。
她目眦欲裂。
夙陨似乎感到有趣,愉悦地笑了两声,他“啧啧”地扳过木谣的脑袋,
“没错哦,”凑到她耳旁低低地说,“你的师尊,亲手杀死了你的兄长。”
他要在她的心脏上,再次种下心魔。从此不论成仙成神,她都会为他所有。
木谣闭目。半晌,淡淡地说,
“我的父亲,视你若亲子,
“我的哥哥,拿你当兄弟,
“我年少时,曾爱慕你欢喜你想要与你做一世夫妻。你说要离岛读书,我信了你,日日夜夜盼你高□□名,
我的婢女笑话我,却一口一个‘姑爷’喊得亲热,可转眼,她们就被开膛破肚,死在了家中。
我到了云归,竟然还信你!是你把犼兽放入云归,那个老人因你而死,你杀了那么多的人,黄泉路上,轮回与否,我都永不会原谅你。”
她那么清醒。那么清醒地恨着他。
夙陨浑不在意地笑,手却在颤抖。他无聊地低头看了一眼,把住腕骨,狠狠一扭,扭转成奇异的姿势。骨头碎裂,剧痛侵心,他笑意愈深。
很快,第二颗心脏也到了他的手上。
风荷还在继续前行。
这处魔宫外有煞焰荒漠与幽魂冰境,不闯二者不得门入。
风荷重伤在身,却一步比一步坚定地踏过烈焰,脸色愈发惨白,每行一步,身后便是火焰熄灭后烧焦的痕迹。
那么长那么远的一条道路,他走了出来。
像他当年说的,我愿向你所在之处,赶赴奔往,不远万里。
她以为不会再有泪,可镜子上还是浮起水雾。她将脸庞贴近那个身影,眷恋又安心地呢喃:“风荷……”好像在从这两个字中汲取毕生的勇气。
夙陨在她身边踱步。
此时,却有人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不好了,有人破宫!”
夙陨讶异一瞬,怎会比他预想的快上许多。一抹红云飘入殿内,来人却非风荷,而是个红衣少女。
她一眼看见伏在镜前形容憔悴的少女,呼唤道:“小冬瓜!”
苏木谣愣愣地看着突兀出现在眼前的金仙衣,一时震惊到失语。
“你怎么找到的?”
“我们心有灵犀呀!”金仙衣神采飞扬。
“连倾珀也无法……”夙陨亦是心惊。
“云诉,你为什么,”金仙衣向他走了一步,忽然顿住。
“你为什么……”
“仙衣你快走!他是天魔,夙陨!”
夙陨面无表情地喃喃:“看来她在你身上下了追踪符啊。”兰陵金家的御风术与追踪符,天下双绝。
“原来谁都不相信你,谁都在怀疑你,你看你,做人怎么那么失败呢。”他毫不留情地嘲笑。
金仙衣:“原来我的猜测是真的,云诉,你果然是魔。”那个夜晚,犼来得那么巧,他们又双双失踪,想到那只仓鼠,她去追查过蛛丝马迹,竟发现洞穴之中有赤目犼的气息。细思下来,不觉毛骨悚然。
金仙衣蹙眉,“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云诉,我觉得你不会是那种滥杀的人——”
她忽然不能出声。因为脖子被一只手狠狠掐住。
“你都了解什么?你都知道什么?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夙陨的脸有些狰狞,全然不似对着木谣时的虚假微笑,这狰狞反而显得真实,也更扭曲,“既然你亲自送上门来,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苏木谣勉力撑起的身体,僵如化石。满目骇然,难道说,难道说?!
“你……”金仙衣呼吸困难,“你要做什么?”
“我要,”他把她摔在地上,压着她,制住她弹踢的双腿,将手按在她胸口位置。“你的心。”
金仙衣与他对视。
“不!”木谣跪在地上,向着那黑衣少年伏下身子,发与衣袍散乱一地,“求你,求你,不要杀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像被一股气流裹挟着,飞离了地面,飞离了大殿,甚至飞离了这荒诞古怪的世间。
夙陨恶狠狠地盯着她。
红衣少女毫不挣扎,轻轻地叹息。
“我来,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金仙衣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伸手,将他汗湿的发别到耳后。
“如果这样能结束这一切,那么我的答案是,我愿意。”
“阿诉呀,这世间不仅有因与果,更有罪与罚,很多事,只要犯下,终将会付出代价的。”
“你想要的,其实是我的心脏对吧?”
“可是,我毁了它,也不会给你。”
她含着泪。红光汇聚在她胸口,筋脉处游走上鲜红的火舌,光芒一瞬间大盛,如同红莲业火,照亮无边无际的污秽与黑暗。这个喜爱如火红衣的少女,终于完成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次盛开。
在此之前,她已将最后的灵力,化进两张符纸,一张为阿谣替身,一张送她生还。
“去!”
……别了,阿谣。
倘若来年,你到兰陵游览,便在我墓前烧一件红衣吧。
——你还记得我吗?
她那样惨烈果断地死去,却留给他这样一个荒谬的问题。
夙陨满手满脸的鲜血,死了啊,死了好,死了多清净……可是……他为何觉得……空落落的……
痛苦。
是谁走到了他身边。
他们都浑身血迹,不同的是,他狼狈的是身,他狼狈的是心。
金仙衣死了,只留下一堆红色的灰烬。那周围象征着死亡的曼珠沙华,凋谢殆尽,再不诡魅艳丽。
他终于喉头哽咽,低语:“她爱世人,我便为她做了这世人;她说神魔殊途,我便永远藏身黑暗;她要万世昌和,我便永不挑起战争;可她呢,她最后还是离我而去!”
“我满身污秽,而她是至纯至净。”
“沣禾……”
他抬起脸,看着那格外熟悉又格外陌生的容颜:“你难道,一点也不思念她么?”
“她早已降生,是你,再一次亲手杀死了她。”这是风荷一辈子,说过的最残忍的话。
夙陨便久久不能回神。
……
“这样一个世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样一个没有神的世界、罪恶滔天的世界。”
“既然神迹被尽数抹去,信仰不复存在,再无人能拯救这愚昧众生,那便全部毁灭了罢。”
“从始至终,我唯一的心愿不过是复活她。我的爱人。”
……
从虚空海回来后,风荷便陷入沉睡,十盏守魂灯忽明忽灭,他的魂魄仿佛在渐渐消散。
苏木谣守在床前,恍然忆起前世。天命如此残忍,给你什么,就要等价地收回什么。风荷为了救他,为了救云归门人,毁了他自己。
苏木谣采药归来,几个童子在山脚下议论。
他们在给新来的小家伙介绍小荷君。
“他是云归第一美人。”“是个又温柔又和善的好人。”“他毫无架子。”“他有个不爱笑的妻子。”“他是神仙,又不像个神仙。”“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好的人呢。”
七嘴八舌,好生聒噪。
可是她却躲在树后,足足听他们聊了三个时辰。
直到月落星沉,天地陷入一片漆黑,童子们也各自归去。
她恍然落泪。
关于你的每件事,我都不想错过。
风荷。
那天,苏木谣与红狐在空荡荡的浮云殿坐着,聊起毕生愿望。她望着柱子上的白狐,叹:
“风荷的一生,都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我无法想象,那样枯燥冗长的岁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每次见他,他总是孑然一身,从前我不懂,后来却一一明了。原来那些曾经陪伴过他的人,一个一个长大,变老,死去,遗忘。只有他记得一切。世人的轮回是一次又一次的新生,对于他,却是求之不得的永恒。
明明已经足够悲情。可是苍天不仁,就连那个“我”也离他而去。
我怎能弃他而去?”
红狐似懂非懂,亲昵地蹭了蹭少女的膝盖。
苏木谣又长叹一口气:
“我做不回以前的我了。她太凉薄,也太残忍。
每每想到,那个时候,我的风荷,该痛苦到何种境地,又无望到各种境地呢。我就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如今愿望,不过从此守他年年平安,岁岁欢喜。”
她悠悠望向风中,一道翩跹身姿,风华依旧。
风荷,那你的愿望呢?
“本君平生所求,至始至终,不过一个归字。”
“不过一个你。”
两年前,风荷醒了过来,告诉木谣自己要去往神境,寻求彻底修复魂魄之法。
他归来的时候,等灵峰下,正开成一片热闹花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