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涅槃
梦里还会做梦么?
木谣浑身酸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熊熊烈火。就在火光映入眼帘的那一刻,炽热感就像一把利刃贯穿了身体,只觉从里到外都要被燃成了焦炭,连喉咙都干哑疼痛无法出声。
“妖孽,烧死这个妖孽!”“就是她给蓬莱带来厄运!”除了火光炸响的噼里啪啦声,还有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隔着火光,木谣看见一群身穿统一服饰的人,有几个人手里还举着火把,似乎准备随时再添一把柴。
她在哪……是地狱吗?还是人间?是后世?还是前世?想看得再明白些,可这浓烟滚滚,熏得她眼睛生疼。不行……再这样下去,要被烧死了……胸腔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一片,无处不难受。
一个长发赤脚,手持铃串,似是祭司打扮的人,咕咕哝哝地念了一大堆咒语,紧接着说,“上天已经给了我们旨意,就是她,这个可怕的天魔,给这片土地的人们带来了致命的祸根,带来了——心魔!”
心魔……?
她霍然睁眼。
隔着火海,隔着人群,木谣看见了一双冷冽的眸子,猩红的眼珠,带着冷嘲的恶意与笑意。
他无声地微笑着说:“去死吧。”
木谣一瞬间合上眼帘。
苏筠!不!夙陨?!
可就是这短短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已经被熏伤。泪水滚滚而下,淌过满是黑灰的面庞。白一道黑一道,狼狈又滑稽。这个少女孤零零地被绑缚在巨大的石柱上,底下围满了疯狂的信徒。他们崇拜万年前创世的神明,憎恨与神处于对立位置的一切物种。祭司说这个少女是魔,火祭她是神的旨意,那么肯定是没错的了!蓬莱近来的灾祸,正是从这少女踏入岛上那一天开始。德高望重的岛主重病在床,外出打渔的青壮年突遭海难,夜里天雷劈悔了象征祥瑞的夷光山,山中神兽与住民纷纷暴毙而死,那晚下了彻夜不停的血雨……这一切一切的发生是如此突然又巧合,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女,她必定是带来这些不幸的罪魁祸首!
“烧死他!烧死他!”众人群情激愤,他们义愤填膺,这是在捍卫他们的正义,他们坚信不疑。
木谣头脑发沉,此时此刻对她来说什么都无法考虑,只有来自身体最真切最深刻的痛楚,让她恨不得下一刻就晕死过去。可她知道她不能,这是最后的时机,这一定是最后从秘境逃离的时机。不能被困在这里,她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能不能挺过去呢,她在心里咬着牙恶狠狠地想:纵是烈火焚身,也焚不毁我道心之坚。
好自负。自负也得到了自负的报应。她听见琴弦绷紧的声音。然后,断裂。所有的灵力在这一刻崩溃,倾泻。火蔓延到了她的背部,烧灼了她的发丝。她突然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恐惧。
那是死亡。
她就要死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与魂魄的消亡。
一道声音打破了这足有一刻的可怕的空寂。
“住手,”急促的变调了的声音,她分辨不出是谁。
“我让你们住手!”一句颤抖的嘶吼,很快又被喧闹声淹没。
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她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放了她!”
他应该是被拦住了。一个凡人对上一群凡人,显而易见不可能突破重重阻碍来到她身边。更何况她的周身都是凡人无法对抗的真火。踏入其中,形魂俱灭。
他嘶喊得嗓子都哑了。怎样让人相信他?怎样堵住这些该死的众口?怎样救那火海中的少女?
“她绝不是……绝不会是魔……”
“你要怎么证明她不是天魔?”一个人大声地质问。
那男子狼狈地抬起头。
祭司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拇指的指环,冷冰冰地说:“若汝能穿过这片天降真火,并且毫发无损,并且她在这期间挺过火罚,没有显露出天魔的原型,那么就代表上天相信了你的诚意,我们自然也会放人!”
随着那人的转身,祭司的目光流露出了贪婪。
陷于大火之中的少女看不见。却听见了那人微弱的叹息。
已经荒芜了的心脏血液重新开始流动,整个人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恐惧,张口发不出声音,那颗活过来的心脏却在激烈地疯狂地叫喊:
你不要来。
不要过来。
……你若是就此逝去,那人的悉心布局付诸流水,
我将近万年的守候又算什么?
不要过来……
“这地面上的火,可与柱子上的火不一样,你要想好了,”苏筠在他耳边笑,“以凡人之身度过,便是神魂俱灭,只留下一颗神灵精元。”
“你要救她,还有很多办法不是吗?何必牺牲自己呢,那些修士,不就是垂涎你的神力么,所以才设下这样的圈套。你看,他们如此不堪,如此愚蠢,如此可恨,这种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杀了他们,全杀光,一个不留地杀光,整个世界只需要剩下你和你心爱的人,就足够了,也不用受那么多罪了,不是吗。”
他循循善诱。如果风荷受他所诱,杀死了那些罪不至死的凡人,就此神格彻底堕落,与从前罪过一同清算,那么哪怕再去虚空受刑十万年也无法赎回。天不会承认他神的身份。那么他便可以肆意夺取他想要的。
苏筠想要的,是属于不灭神君的一样东西,必须活生生地剥离出来,其过程必定致死。此谓弑神。弑神是非常可怕的罪过,若想避此责罚,只有让所杀之神不再是神。
所以,风荷动杀念的那一刻,便是苏筠心想事成之时。
天道轮回,因果有命,天罚终究是无法躲过,神在掌管六界时便犯下了数不清的杀戮之罪,所以他们灭绝了,而不灭的罪过却在虚空海的孤独岁月中抵消,倘若再一次犯下杀戮之戒,他必定也逃不过如古神一般的下场了。
木谣的泪已成红色,她垂着脸,茫然地对着某个方向,艰难地做出口型:
“不。”“要。”“过。”“来。”
她做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指尖仿佛被什么轻轻碰了下。像柔软的丝抚过,带动心尖一股奇异的颤栗,紧接着她从石柱上坠了下来,跌跪在地面上,全身的灼烧感奇迹般褪去,取而代之是如春风细雨般的抚慰感。
天火真的停止了,就在所有人的面前。这些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少数人知道,天火不是从天上降落的火,而是从地底下窜逃上来的极邪之火,吞噬一切丑恶无用皮囊,烧毁所有七情六欲之心,不论是正是邪,都会被它焚烧个干净。
苏筠露出古怪的笑。
这火海为你趟过,这人世为你而来。为你摒弃所有恶念,为你从此一心向善。
风荷,他只剩下一缕魂魄。纯净颜色,发丝与肌肤近乎透明,就像一只即将化风而去的蝶。他蹲下了身,仿佛想要去握住少女的手。可是他握不住的,他的实体在火焰中化成了飞灰。风荷眨了眨眼,低头看着她,有点难过的样子。奇怪,魂魄也会有表情么。
苏筠嗤笑,挥挥手。他想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一阵狂风卷过,只依稀见得空中抹过赤红,下一刻,广场中央的少女和那男子魂魄,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人,这该如何是好,”祭司惴惴不安,偷眼打量黑袍男子,“要追么?”
书生般温润的侧脸,瞥来的眼神却阴沉冷鸷:“你可看清是何物?”
“红,红色的,好大一片,许是那魔女的障眼法?”男子一挥手,两颗血淋淋的眼球落在地上。祭司捂住脸,痛嚎嘶声。
“有眼无珠,要来何用!”他说罢,不管周围人脸色纷呈,踏出一步,立时间消失在了原地。
苏筠想起最近是赤目犼复活的日子,那曾是万年前他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时候去探望一下了。
——
蓬莱有车辇,名为青鹤,御风而行,日弛千里。
此车虽名青鹤,但光看外形,与鹤全然不似,车身通体暗红,与青也并无关系。
何以得名,蓬莱有个传说。
曾有仙侣阴阳两隔,青鹤仆为圆主人心愿,撞死在蓬莱岛的某个山头上,化作一辆横跨阴阳、穿越时空的车辇,只为将主人送到所爱身边。
事实大同小异。
当年司法之神追缉不灭神君,青鹤载着重伤的主人遁入人世。司法神困不灭于蓬莱,欲引雷霆毁其行动。青鹤护主,为破雷神设下的结界,一遍又一遍地撞击蓬莱的高山,鲜血染红了羽毛。
它来到不灭身边的时候,来不及哀鸣倾诉,便力竭而死。为了守护主人,它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最后一刻,散尽毕生修为,化成一辆车辇,想要载着重伤累累的主人,渡越生死,去看一看黄泉里的故人。
那个时候,不灭笑了,眼里流出一滴泪。
“傻不傻,她不在黄泉了。”
我爱的人啊,她已消失在世间。
一只青鹤幻影翩然飞过,消失在茫茫青空之中。
木谣掀开车帘,此时,他们已离开蓬莱很远,按照星斗方位,应是身处人间南方。
风荷面容惨白,魂魄也愈发透明。
木谣想要拥抱他,五指却无法与他相触,直直穿透而过。
她口中苦涩难明。看着他沉静的眼睛,凄然道: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
风荷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说:不要哭。
木谣哽咽。
青鹤车载着他们来到了黄泉。
当看见那流溢着光芒的高台,木谣恍然:轮回,还有轮回。
他们终将会在后世相遇。
将风荷送入轮回之后,木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中人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未来,所以毫无慌乱,一步步往熟悉的方向走去。
那是人间极南,有一座极秀丽的荒山,山下只有一个小村庄,村民傍木而活,改姓为穆,某年某月,接济了一位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少年。
少年带领这一个穆姓的村庄开荒立派,成就仙元时期修仙门派泱泱其一,短短数年飞升仙去,留下平阳结界守护门派近三百年,门人尊称其为,穆灵君。
高山巍峨荒凉,天光明亮灼人。
一个青衣少年,背着一把长剑,逆着撕扯山风,登上高山之巅,来到一座孤坟前。
半跪于地,将那铁剑插入黄土之中,剑身锈迹斑斑。刹那间,云层在他头顶汇聚,仿佛凝聚成巨大的白色漩涡。
他席地而坐,仰天长笑:
“云之归处,便是云归。我找到了!从今以后,此地就是你的归途,亦是我的归途。”
木谣的眼泪滚滚而落,打湿了膝下的黄土。土块现出点点斑驳,却不是因为泪水。是天在下雨。瓢泼大雨。
是天在震怒,风云变色。天雷如光蛇闪现,下一刻便炸裂在她身边。
她蓬头垢面,青衣染血,仍微笑:
“从今以后,我是这山,我是这水,我是流动的云,是静止的幻影。
是这花月鸟兽虫鱼精怪,是这一草一木,永远永远地陪伴着你……”
她缓缓低眸,温柔地看着墓碑:“灵受雷劫而化神,可是神有什么快乐,神会让我忘记你。我宁愿放弃。等我,等我们再度重逢的那天。”
说罢,木谣紧闭上眼,身体已经到达极限,土崩瓦解,倒下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