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微生
微生
文/杳杳云瑟
桃花依旧笑春风周生微
见到周生微的时候,他正叼着一颗糖。这小子站在不远处一棵樱花树下,等着人行道的指示灯变成绿色。
我顿时两眼发光,像饿了许久的狼见到垂涎多时的羊,一鼓作气便要扑上去。
咳,别误会。我所垂涎的,非他,而是他手里拿着的另一块糖。
却听见有人喊道:
“周生微!”是个年轻的女声,语气带着急切和紧迫。
于是我将半个身子又缩回阴影处,悄悄探头看好戏。
然而周生微仿佛没听见有人唤他,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往前走。
一个留着披肩卷发的女孩冲到了他的面前:
“周生微,我叫你,你没听见吗?”
他这才停下脚步,将手随意插进裤兜,垂眼看着面前气鼓鼓的女孩。
懒洋洋地:
“什么?”因为含着糖果,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嘟囔,倒显得有点可爱。
“你怎么不去上课,连寝室也不回了?”
咦,听到这句话我愣了愣,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今天不是周末嘛?
“今天不是星期天吗。”周生微也如是说。
那女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周生微你真的病了,”下了这么一个奇妙的结论,她竟然伸手去拽他的胳膊,“走,跟我回去。不要再到处跑了。”
果不其然,周生微干脆地退开了半步,好看的眉轻轻拧起:
“你干什么。”
神色隐隐有一丝不耐。
女孩手足无措地站着,柔软的发垂在颊边,像秋天卷落的树叶:
“都两个星期了……周生微你别这样行吗……”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眼眶迅速地红了起来,又想去拽他,“跟我回去吧,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周生,已经……”
周生微对此的反应是“啧”了一声,很明显的一声,非常不耐烦一般。
我惊得瞪圆了眼,无奈扶额。周生微啊周生微,你要不要表现得好像那女孩是洪水猛兽啊,知不知道这样会注孤生的啊。
女孩明显也懵了,站在原地怔怔地扬脸看他。年轻的男孩抬起右手,覆住好看的眉眼,似畏惧头顶强烈的阳光。唇动了动,他说:
“不要再提醒我了。”修长洁白的手落回身侧,他静静站着,垂下眼睫,认真地重申一遍,“你别再提醒我了。”
声音有些疲惫。
啧,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沉了?对着萌妹子都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严肃脸,什么毛病。
我舔舔唇,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不由得更为垂涎他揣在了兜里的糖。
那女孩盯着眼前的人,泫然欲泣:
“周生微,其实我……”
凌乱的刘海下,一对秀气的长眉微微蹙起,臭小子十分不解风情地说:
“你不如叫我周生吧。”这孩子突然咧唇一笑,“你忘了么,我姓周生啊。”
身体一半踩在阴影里,一半踩在阳光下,我听见他近乎神经质般喃喃地说:
“是周生啊。”
我惊了惊,虽然他是姓周生、名微没有错,可要真这样唤他,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别扭嘛……
望着那神经兮兮的周生微,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青泉碧树夏风凉林沫沫
沿着未央湖走了好几圈,还是没有勇气靠近那里。
今天的风有些大,我尽量顺着风向行走,才不至于磕磕绊绊。
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想要确定一个方位。
——那枚戒指遗落的地方。
忽然,在前方的路灯处,我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啊,还真是阴魂不散呐……我正要如是感叹。
却有一个女声打断了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语气,满含惊喜、讶异,还有些说不明的惶恐。
路灯下的背影僵了一僵,在几秒的沉默之后,我清楚地看见,周生微迈动长腿,几步跨向那女孩,将她一把揽进怀中紧紧拥住。
我躲在路灯下的长椅后面,有些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什么嘛,原来是因人而异啊。
默默心疼那个卷发萌妹子。
“周生……你,你怎么了?”女孩温柔询问。她的侧脸有些熟悉,我仔细看了看,呀,这不是那个叫什么沫沫的嘛……以前还在A大的校园女神贴上火过一段时间呢。
周生微啊周生微,我痛心疾首地咬手指,你怎么就看上她了呢?此妹子虽说颜好肤白胸大腿长,但人品可是有点一言难尽呐……
记得有一次,不知是哪个学妹在她面前说了一句:我发现沫沫跟大三的周笙学姐长得好像诶,就很悲催地被当场扇了耳光。
事后虽然这位沫沫声泪俱下地给人道了歉,但总归是她一段抹不去的黑历史。
咳咳,要问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当时我全程围观……
感叹完毕,再看那俩人时,周生微已经很矜持地跟沫沫保持了距离。
沫沫妹子的脸沐浴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明艳动人。然而一遇上周生微那张自带柔光美颜加滤镜的面容,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我再次痛心疾首地咬手指。看看对面郎情妾意的俩人,再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指,我脑中灵光一闪,有什么在一瞬间被串连在了一起。
原来那个戒指,是给沫沫的!
我激动地想拍大腿。
那时周生微神秘兮兮地拉着我钻小树林,又忸忸怩怩地念了一堆肉麻的台词,也不知道为了追哪个小学妹,连情侣戒指都买好了。却原来是为这沫沫姑娘准备的!
可恨当时我脑子抽风还是怎么,硬是板着脸不肯入戏,直接导致周生微十分挫败。
大概是觉得连我都打动不了的撩妹套路想必不可行,于是他毫无征兆地将手一扬,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亮闪闪的钻戒啊,就那样义无反顾地投进了未央湖水的怀抱!
至此,我只能在内心咆哮一声:
周生微你个败家子儿!
败家子儿跟沫沫小姑娘对视完毕,习惯性地揉了揉额角。
沫沫担忧道:
“别在这吹风了,你看你的脸色这么差。周生,去休息吧。”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恍若爱人之间的亲昵。
周生微的眼神晦暗,却仿佛有点点星火摇曳其中,犹如痴迷,犹如哀怜。
星火忽然寂灭,他弯下身子,单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半靠在椅侧,脊背在风中弯成纤弱易折的弧度。
“疼,”他说。
“哪儿疼?”沫沫紧张地去搀他,“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冷汗大滴大滴地从周生微的额前滚落,他抬起黑漆漆又雾蒙蒙的眼,有些哽咽地说:
“周生,疼。”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沫沫的手僵在了半空。
良久,她将手折回去,似不在意地拨了拨耳边鬓发,唇角讽刺一笑:
“周生微,你看清楚!我是林沫沫,不是周笙。”
原来此笙非彼生。
此时这个脆弱的少年仿佛听不见外界的一切声音,只是一声一声地低喃,周笙,疼,周笙,疼。
如同一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
就像很多年前,他拉着我的手,向我讨一块,我十分喜爱的糖果。
他明明不喜欢吃糖,却偏偏执着于抢走我手中的每一块。对此,我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
林沫沫看着他的样子,终于有些慌乱,她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嘱咐道:
“周生微,我去叫救护车。你在这里等等,我叫人来帮忙。”
周生微喘着气,整个身子靠在了椅子上,苍白的手无力撑着椅侧,隐隐可见青筋。林沫沫看他一眼,急匆匆地走开了。
蹲在石椅后的我,听着那样单薄却沉重得仿佛想要努力存活下去的呼吸声,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眼睛火辣辣的,像是进了沙子,揉它不去又掉不出泪来。
不禁有些埋怨林沫沫。
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小时候,遇到讨不到糖吃的周生微,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你乖乖的,你要乖好不好。我悄悄贴近椅背,无声地说。
这时候啊,应该还要摸一摸小周生的脑袋。柔软的发压在掌心,轻轻按一按。可是如今周生微长大了,我不能那样做了。
我正叹息,却见周生微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他一步一步向未名湖走去。
那个方向。那枚戒指好像就落在那边。
“扑通——”我唰地站了起来,卧槽差点忘了!周生微不会水啊!
却看见四仰八叉地摔在湖边草地上,神志不清的某人。
“……”
何事秋风悲画扇抑郁症
今天依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
我早早赶到,选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然后开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混沌间似乎听见有人在议论:
“是他吧是他吧?啊我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会来我们学校!”
“A大毕竟也是他的母校嘛!想当年周学长可是医学系著名的高岭之花,听说连我沫沫女神都没拿下他!”
“是周生学长啦。”
“诶他似乎休学过一段时间,听说是家里出了点事。”
“是那个吧,他姐姐?”
……
躁动忽然在一瞬间平息。
那人迎着各种目光从容地走进教室,站上讲台,长身玉立。
“同学们,”他作着漫不经心的自我介绍,“我是周生微。你们可以叫我周生。”
我揉揉眼睛,看向宽阔的讲台上那抹经年挺拔的身影。他已经从纤弱的少年长成了英俊优秀的男子,足以撑起一方天地。
岁月都不曾在你我的身上留下痕迹,竟不知是惩罚还是恩赐。
他似乎遥遥地向我这个方位笑了一笑,身边人激动地浑身颤抖,我也看向周生微,报以挑衅的扬眉。
没有多余的话,他点开一个视频。黑白的荧幕上现出醒目的三个大字,抑郁症。
正是这节讲座的主题。
底下人揣测纷纷,神色或感叹,或微讶,或兴奋,或似我一般平静。
“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王妃戴安娜,苏联作家叶塞宁,荷兰画家梵高,中国诗人海子……他们统统死于抑郁症。”周生微手指轻叩讲台,缓缓说着:
“就连我的姐姐,也因患抑郁症,在十年前的今日自杀身亡。”
“抑郁症似乎是一种绝症,每一个只要招惹了这种恶魔的人,都会被无情的吞噬。”
周生微的神情冷漠得可怕,甚至在提及他的姐姐时,语气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诉说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往事。
许久以后,我默默站起身,从教室的后门走了出去,并未引起一丝异动。走廊阴暗,我茫然地前进,直到看见眼前一点明亮的光。
停下脚步时,耳边响起簌簌的声音。
满眼苍白。
下雪了。
却恨冬风催我去周笙
周生微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叫做周笙,是个十分温柔可亲的姑娘。
十年前的一个周日,因为抑郁症,跳湖自杀了。
今天是她的忌日,我尾随着周生微来到A市的墓园。
我默默看着周生微将一捧鲜花放在石碑前,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摩挲片刻,又很小气地揣了回去。
天空飘着细细的雪,微凉。他的手冻得通红,抚上周笙的墓碑,一脚踩上墓前的草地,是一种十分不敬的姿势。
“你想不想听我讲完那个故事?”周生微眉眼弯了弯,显出些稚气来。
我撇嘴。这小子还会讲故事?确定不是冷笑话嘛。
记得有一次,他拉着我给我讲了一个巨冷的笑话,我当时正在喝水,结果一个没注意全喷在了过来巡视自习的班主任脸上。
“诶,要不我还是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吧。”他亲密地贴近石碑,如同亲吻爱人,脸的轮廓在呼出的白雾中愈发模糊。
我连忙竖起耳朵。
“唔,你要是不愿意听就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知道还好。”周生微直起身子,微笑着“嘘”了一声。
有些狡黠。
“我以后不会来这儿啦。免得你见到我,又该板着脸教训我。”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轻松,忽然飞快地转过身去。
我的嘴里泛起丝丝久违的苦味,愈发想让他留下那一块糖。
于是,我在他身后轻轻喊了一声:
“周生微。”
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脚步一滞,并不回头,片刻便消失在了无边风雪之中。
只留下那一捧苍白的花束在墓前散发着冰冷的香气。
他走了,却把我留在了我的墓前。
尾声起风了
周生微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被他封存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谁也不曾窥探——
我有一个心爱之人,但她一点也不可爱。她最擅长的就是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说话和摆出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模样。
其实她也会笑,天气好点的时候,会迎着阳光向我微笑,竟然意外的灿烂温柔。
我也见过她其他的千百种样子,比如莫名其妙地愤怒,比如撕心裂肺地哭泣。
她的茫然、无助,阴郁、孤僻,那么多快乐和不快乐的时光,我统统参与其中,亲眼见证。
这样一个她啊,活得这么苦涩,却很喜欢糖、喜欢一切甜蜜的东西——正如我很喜欢她。
……
我有一个心爱之人,她已不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