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宛宛
宛宛
文/杳杳云瑟
一、
“我知道与你说这些,是不好,只我们也没了法子……”张氏捏了捏手里的绢子,神色有些不安。
小陈氏为她添了些茶,才抬起眼睛,轻声道,“晓得了,母亲。”
张氏见她这般,还不放心,待要说些什么,又咽了下去。
她本是忠厚的人,做不来撺掇人妻子给丈夫纳妾这事,哪怕一方是自己的儿子。
全因这几年,小陈氏的肚子确实没动静,他们陆家又一脉单传,才着急上火了些。
小陈氏却很体谅她:
“母亲,您不必担忧,夫君科考在即,且让他安心殿试,以后选些乖巧伶俐的丫头,伺候着笔墨,若有了身子,抬做姨娘便是。”
张氏诧异地看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叹道:
“真是我儿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若说为人媳,小陈氏已是十全十美。
只担这侯府夫人的头衔,出身实在低了些。
早前陆子钧整日地拘着她,倒也没什么,近几年却免不了要与贵人往来,她也担心小陈氏受不来那些个冷嘲热讽,看她应付得还行,倒也渐渐放下了心。
只这子嗣一块……她也晓得急不得,可她与侯爷是老来得子,这不急也得急啊。唉。
小陈氏又安慰了她几句,送走了张氏,陆子钧便回来了。
他近来备考,精神有些不济,一进门,只将长腿一搭,便要在榻上歇下。
小陈氏给他沏了热茶,又伺候着洗了脚,才拿来凉扇给他轻轻扇着。
“母亲方才来过了?”陆子钧闭着眼,淡淡道。
他看见了桌上还没撤去的茶盏。
小陈氏沉默了片刻,道,“母亲要我给你纳妾。”
“你的意思呢?”
“我没意见。”
陆子钧忽然睁眼,“真要做贤妻?”
小陈氏没说话,笑了笑。
陆子钧只静静地盯着她看。
小陈氏别开了脸,成亲三载,她仍害怕他的眼神。
他忽然说,“纳妾就算了。待我以后为你请个诰命,你也能踏实些,省得整日胡思乱想。至于孩子,没有便没有吧。”
小陈氏不点头也不反对。
陆子钧忽然邪气一笑,翻身把她扑在榻上,“再说,努力一下也不一定。”
小陈氏脸通红。
半晌,小陈氏轻喘着抬头,问,“你不是乏了么?”
陆子钧堵住她,“闭嘴。”
小陈氏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许久才能起身,只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
陆子钧背对着她穿衣。
她默默在心里骂,衣冠禽兽。读书人也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他系好衣带,转身来,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好好吃饭。”
“……嗯。”
小陈氏抓着被褥,指节泛白。
二、小陈氏又做梦了。
梦里有道甜蜜又温柔的声音唤她,“宛宛。”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她彷徨地走着,踩到什么,一低头,一张血淋淋死沉沉的面孔。
小陈氏醒来。
她很平静,没有尖叫,也没有发抖。
只是额头布满了细汗。
灯光昏暗。陆子钧在不远处摆了一张长几,正挑灯夜读。小陈氏本不愿这样,说,与妇人一处,书如何读得进去。他却说,要看着她的睡颜才能静得下心。
她盯着他的侧颜看,陆子钧生得好,线条轮廓都无可挑剔。
她却越看越心惊。
小陈氏紧紧闭上了眼。
她想,自己究竟为什么待在这里。
她还想。自己究竟是谁。
是陆夫人,是小陈氏,还是……宛宛。
“宛宛。”小陈氏吓了一跳,霍然睁眼,陆子钧的脸就在眼前。
“怎么了?要不要请郎中?”他抬袖给她擦汗。
小陈氏握住他的手,哑声地说,“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陆子钧被她挡开,淡笑了笑,又唤了一声宛宛。
语气好像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
小陈氏睫毛剧烈地一颤,“你不要这样唤我。我不叫宛宛。”
陆子钧敛下眸子,指拂过她的脸。
他忽然慢慢地说,“宛宛,你知道,陆子钧不会娶一个不知底细的人。”
三年来,他终于坦白。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
小陈氏脸色苍白,无力地笑了笑。她低声说,“你知道,又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娶她。
为什么把她捧上这个位置。
陆子钧把单薄的她搂进怀中,乌黑的发倾泻在他掌心。
青丝柔长,他将她拥得那样紧。
三、她曾经是江南小城出了名的美人。
她叫陈宛。
美人并蒂,她与阿姊靠一间豆腐铺子谋生。
那一年,一艘画舫路过她们铺子前的河道。
原是一些富家公子从京城到江南游景,有个公子叫唤着要买些豆腐花去,尝个新鲜。
阿姊接过小厮递来的银锭。
哪里知道,这一去,如羊入虎口。
当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身前,荆钗布裙,不施粉黛,却如鲜嫩青葱。
翘着腿的画舫主人漫不经心饮下一口酒。
他夸了一句,“美人如玉。”
这四个字,叫公子哥们“嗤嗤”地笑起来,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阿姊哪里看不出他们的鄙薄之意。
她性情高傲,当即摔了银锭子,摔了豆腐花。
她说,“我不卖了。”
公子们为这句话又嗤嗤地发笑。
他们中,甚至有人说,“一百金你卖不卖?”
故意歪曲了意思,拿她这个人来竞价。
陆子钧笑着,不附和,也不阻止。
阿姊气白了脸,要走,被拦着,拉拉扯扯间,她恼怒无比,回身便骂:
“你们这些纨绔子弟,不亚于一无是处的蛆虫!”
她虽读过书,却不知道权势的可怕。
也不知道,她指着鼻子骂的这个人她惹不起。这个叫陆子钧的“纨绔”。
陆少爷的神色阴沉。
此时从画舫入口钻出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一把稚嫩的嗓子,如黄莺出谷。
她一迭声地请罪,飞快地打开臂弯里挎着的屉笼,人人都分了一碗豆腐花。
……
她看见陆子钧端着碗,露出一点类似嫌弃的神情。
少女不安地搓着袖子,一只手拉紧了阿姊。
陈宛认识知府的小公子,她知道陆子钧。
听闻,他家世煊赫,又是家中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最是骄纵跋扈。
听闻,他曾纵马行凶,当街鞭笞平民,直叫人皮开肉绽横死当场。
听闻,他府上有十二美璧,来自各处烟花柳巷,取“美婢”谐音,行宴宾客,主仆同欢,声色放浪。
画舫早远离了那豆腐铺子,她带着阿姊悄然退到舫边,一个灵巧的下腰,双双坠入河中。
浪头渐没,二人如何都捞不着影,众人大惊,只怕这对姐妹早已殒命。
陆子钧望着河面,勾唇,“有意思。”
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怎会不擅长洇水。
陆子钧是谁。
纨绔子弟。狼心狗肺。铁石心肠。
平生第一次被人当众辱骂,他竟没有追究。
也许,是为那少女卑怯的姿态。
也许,是为那少女眼中的泪光。
总之,他心软了。
贵人多忘事,陆子钧很快,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可是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场算不得美好的相遇,摧毁了两个少女的人生。
三、“你那时,只当她是个玩意儿,才能看他们那样侮辱她,对不对?”
“你也会这么看我的,对不对。”小陈氏泪流满面,她双眼通红,质问他。
陆子钧轻轻说,“陈宛,你有没有心。”
表情又阴沉,又痛楚。
陈宛目露恐惧。
这种眼神,又是这种眼神。
他闭上了眼,然后,将一把匕首放在了她的掌心。
他说:
“如果你恨我,杀了我。我会给你抹去一切痕迹,对外只称是遇刺。身后事早已安排妥当,我的父母也不用你来操心。和离书就在枕下暗格,你拿着,随时可以离去。”
陈宛的手在颤抖,匕首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不恨你。”她别开眼说,“我不恨你的。这都是命。”
遇上你,是命。
嫁给你,也是命。
……
陆子钧,你这样聪明。
你明明知晓,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动不了手。
你知晓我生性懦弱,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结束我的反抗之心。
这一场爆发以陈宛妥协的方式告终。
她浑身的刺好像已经销声匿迹。
四、
小陈氏很喜欢读书人。
早年还不是侯府夫人的时候,她常常做了糕点,给陆家书塾那几个半大孩子送去。课业最好的,总是额外给一些金丝糖酥。
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尤其是永安侯的小公子,与陆公子是表亲,人生得玉雪可爱,又聪慧过人,他吃到的金丝糖酥,亦是最多的。
他总嚷嚷,要吃她做的糖酥一辈子。
童言无忌。笑一笑,也便过了。
侯府饮宴,陆子钧醉了,夜里推开陈宛的房门。
陈宛被他从榻上拽起,僵硬着,惊讶又恐惧地看他。
然后,弯下头颅,一点点解开了上衣的盘扣。
其实,陈宛早就是陆家的侍妾。
她的姿色,素衣布裙也不能掩盖。
陆子钧又是个没有廉耻的混蛋。
当然这句话,她不会当着他的面说。
可是今夜,陆子钧却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吃糖。”他第一次对她轻声细语。
喝醉了的陆子钧,就像一个黏人的顽童。
然后,两个人就到了小厨房去。
也许,是陆子钧醉后的神色太无害,也许,是那夜月色太撩人。她不自觉就说了许多。说江南的鱼米,说儿时的小调,说书中的岁月。
说她……唯一的亲人。
“因为你阿姊是陈氏,便称你是小陈氏?”陆子钧饶有兴趣地问。
陈宛轻轻点头。“那你的小名呢?”
“奴没有小名,”她小声说,“只有一个姓氏。”
陆子钧拈了一块糖酥放进口中,回味无穷。
他慢条斯理地说。
“以后,只许给我一个人做。”
陈宛在巾帕上擦手的动作顿住。
最后她到底有没有答应,陆子钧忘了。
却记得,她的唇,比糖丝还要甜蜜。
从此,陈宛不再做什么糖酥。
陆子钧却开始读书。
五、陈宛并不是只有阿姊一个亲人。
他们那个镇上有一个姓越的秀才,是她的姐夫,只可惜,他与阿姊没有成亲,阿姊便故去了。
姐夫却是从小叫到大,改不了口了。
陈宛背井离乡那一年,越秀才站在码头送她。他因握笔而长满了老茧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额发。
“若是外面太苦,就回来吧,姐夫别的不说,还是管得了你一口饭的。”
“姐夫,不用担心。我在刘叔的酒楼里好好干活,能养活自己。”
“记得每个月给姐夫写一封信。”
“嗯。姐夫也要好好读书,”陈宛眼睛弯弯,“你一定会中状元的。”
越秀才那双因阿姊亡故而终日黯淡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笑意。
他是个善良也专一的人,认定的妻子,不论怎样,至死都是他的妻。
妻子的妹妹,便是他的妹妹。
于是,后来去京城探望,发现陈宛没有在酒楼帮厨,而是进了陆府的时候,他的痛心无以言表。
越秀才将托人将陈宛带了出来,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要她随他回家。
陈宛却摇头。
她一转身,陆子钧立在远处,冷冷地看着她与他。
“你不是喜欢读书人。”
“你喜欢他。”书房里,他将百家典籍摔了满地,笔墨纸砚砸得稀烂。仆婢不敢上前,没人敢承受陆子钧滔天的怒火。
陈宛在院中坐了许久许久。最终,叹气。选择了妥协。
她再一次弯下头颅。
陈宛不知道的是,城外一辆马车滚滚而过,越秀才那双能赋诗弄文针砭时弊的手,被轧得血肉模糊。
他的仕途。
完了。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她已是陆夫人。
陆夫人没有神情没有言语,把血和泪都往肚里咽。
六、
陆子钧一身锦绣团花红袍,踏进家门,看见的却是陈宛的尸体。
小陈氏自缢身亡。
就在他高中状元这日。
因为死得并不光彩,陆家又是这般门庭,故而秘不发丧。
棺盖大开,陆子钧脸色铁青地盯着她的尸体。像是盯着杀父仇人。
许久才说了一个字,“好。”
好什么?死得好?
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
陆子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公主青睐于他,几次有意试探,被他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人人都觉,依他邪性,本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陆子钧却为官清廉,自律甚严,几次变法,无不成功。
他官至宰相,也当名垂青史了。更对亡妻情谊甚笃,十年未曾续弦。
人人都说他重情重义,虽曾误入歧途好在知返,终于大器晚成。
然而只有亲近人知,在提起亡妻名字时,陆相眼中,都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恨。
他恨她。
恨她成就他。
又抛弃他。
这是她最好的报复。
昔年一句无心之言,却致陈氏被人惦记。
那曾豪言以“百金”买美人的公子哥,趁醉潜入陈家,将一朵濯濯芙蓉玷污。
陈氏不堪受辱,从高台一跃而下,零落成泥。
就摔在陈宛面前。
她怎能不恨。
……
陆相弥留之际,他的门生跪在他床前,问他身后葬在何处。
陆相眉眼带笑,恍似少年。
“烧成灰,洒入岐城河上。若能飘过三秋,落我意中人门前。那是最好。”
他笑意渐没,阖上双目。
君埋泥下泉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番外
陆子钧翘着腿,淡淡说出一句:“美人如玉。”
一句夸赞之言,却没有令女子露出喜色,而是紧紧蹙着眉。公子哥们嗤嗤发笑:
“陆兄,莫非贵府十二璧玉,要再多一枚了?”
陈氏脸色发白。
陆子钧勾唇,忽然抬起手腕,揉了揉额角,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半晌才渐渐清明。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
“少爷?究竟如何处置?”奴仆凑到跟前悄声。
陆子钧抬眼。江太傅的公子拉着陈氏的衣襟,一脸不怀好意。他忽然起身,一脚踹去,江公子摔在一堆桌椅中,捂着腹部嚎哭。
陆子钧:“纨绔子弟。一无是处。”
众:“?”
陈氏也目瞪口呆。
陆子钧看了一眼画舫入口,正与一双小鹿眼对上。那眼睛好像会发光,有一些,烫热了心口。接着,一片藕荷色的衣角飞快闪过。
只有十二岁的少女将手擦了又擦。
她犹豫了许久,怯生生地奉上一碗白生生的豆腐花:
“少、少爷。”有点结巴。许是怕他。
陆少爷垂下头,尝了一口。
少女忐忑地搓着袖子。
他说:“善。”
她猛地抬起眼睛,与他对视,眸中还有湿润的光。
陆子钧笑了:
“手艺不错。赏。”
奴仆慌里慌张捧出金银,被他轻轻一脚踹开。行云流水。
陆子钧走向少女。众目睽睽下,把刻有陆家姓氏的玉佩放在她的手心。
“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有些低。有些哑。
陈氏握紧了少女的手,满脸警惕。
少女心中虽也困惑,却还是温和地回答了他。
嗓音细细。
“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