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清平愿
松青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 手里提了两包桂花酥, 春光满面递到合懿面前, 神神秘秘的口气, “您知道我今儿出门碰到谁了么?”
桂花酥是合懿常爱吃的那家铺子里的味儿, 一入口齿颊间都是清甜香气,配一盏奶子茶丝丝润进嗓子里,那滋味儿, 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谁呀?”她问得漫不经心。
“裴嘉时!”松青没在意,还是兴冲冲地模样, “就说前几回进宫怎么没见着他呢,皇上把他差遣到晋州去了,也不知道什么事, 还整得神神秘秘的,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
合懿噢了声,“他回来了倒好,横竖婉昭仪死得那么不明不白的,大理寺的人再神通总归不好往内宫里查, 一头被绊住了手脚才导致这案子拖了这么些时候,现在有他在宫里应和, 或许能早日为婉昭仪昭雪也说不定。”
松青一笑, “何止呢,以他的头脑,再有些时日,抽丝剥茧下来估摸着就能挖出当初是谁在您使得手段, 且等着吧!”
“但愿吧!”合懿都不再指望了,当初也怪她自己一时大意,一个素不谋面的丫头都能把她给骗走,那回鬼门关里走一遭全当做吃一堑长一智了。
她说着忽然想起来问,“你该不是找裴嘉时给方婕妤带的话吧?”
松青理所当然说是呀,合懿一听就瞪她一眼,“你个不靠谱的!这下可好了,你信不信,他回头就会去给皇上通气儿的!几下来来回回,还不如我那天在宫里直接跟皇上谈......皇上这会儿指不定正说我偷偷摸摸的管他的闲事呢!”
她那么一股脑的埋怨都是猜夺,松青不服气,急赤白咧地拍着胸脯给她打包票,“您别把人看扁了呀,我都跟人嘱咐过了不要多话,他那么个灵性人儿还能听不懂,既然答应了更不会食言在背后卖了您,您这么说可实在有些门缝里瞧人了!”
合懿听着这话,一口奶茶包在嘴里忘了咽,鼓着两腮狐疑打量起她来,对面那模样简直比她自己被人冤枉还义愤填膺。
隔了道珠帘外,露初正归置衣裳呢,听着声儿也挑了帘子进来,眼睛滴溜在两个人身上一转,问松青,“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被人踩着尾巴气急败坏了?”
“去去去!你才屁股后头长尾巴了呢!”松青笑骂她一句,也觉着自个儿当着主子的面大呼小叫地实在僭越了,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咳嗽一声,边绕过小桌往外走边说:“您就是不信他也信我一回,肯定不会给您露底的......我出去给露初搭把手,您慢用吧,有吩咐叫我俩。”
那头两个人推搡着便出去了,合懿回了回神儿才把嘴里的奶茶咽下去。
松青和裴嘉时好,合懿从前就是知道的,只是今儿不知为何,瞧着松青那护短的模样总教她想起在别人面前维护封鞅的她自己,这可真是歪到二舅姥爷家去了!
别的不说,裴嘉时是太监呀,太监不能娶亲的吧?况且宫里嬷嬷那时候不总说太监算半个姑娘么,那裴嘉时……长得那么清秀岂不是更算了?
松青可能是把他当成和露初月盛一样的好姐妹了吧,谁还没有个护短的时候呢!
合懿自己个儿理顺了其中的因果,也觉得这解释十分合理。
瞧一眼袋子里,桂花酥下肚了三块儿并大半盏奶子茶,五脏庙填得差不多了就得起身松松筋骨。出了正殿站在门口眯着眼远远迎向天边,下半晌的太阳不像中午那么张扬跋扈,收起刺眼的金光,边缘便清晰起来,凑着半边彩霞一起看,夕阳也能瞧出来恢弘苍茫的气势。
封夫人和老太太昨天便回了宁园,得几天才能又过来,合懿想起花房里和封夫人打赌种的花儿,正要去瞧瞧长势,刚挪了下步子,外头却有小厮从院门上奔进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有急事求见。
既然有急事那不能耽误,忙吩咐小厮把人迎进来。
来了客,花儿也只能回头再去看了,她转身回了殿里教人去沏上两盏乌楼春来,这头坐下没一会儿,榻褥子还没捂热呢,兮柔已到了跟前。
大门口离昭和殿且有段距离,她想来走得极快,额上犹带着一层细汗,洇湿了鬓遍垂下来的几缕碎发,凌乱贴在脸颊边愈发显得人匆忙而狼狈。
合懿吓了一跳,忙去搀她胳膊,“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值得你急成这样?”
“小姨......”兮柔咽声叫她,这厢还未开口言语间已然泣不成声。
合懿赶紧轻拍她的背顺气,隔了会儿才听她接着说:“小姨,是我爹,是我爹出事了!府里方才得了消息,因齐公子科举作弊一事中指认我爹私下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今晨下朝便立时被革职押进了大理寺牢狱待审,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进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不管是真有罪还是被冤枉的,哪还有几个全须全尾出来的,请小姨向太傅求求情救救我爹!我爹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啊!”
兮柔来之前想必已经哭过好大一场,此时双目红肿,紧紧抓着合懿的手,连带着把她一颗心霎时间也揪了起来。
皇上不会贸然发落堂堂礼部尚书,这么伤筋动骨的事怎么着也要三思而后行,可如今却就如此办了,可想而知尚书大人的处境确实堪忧!
合懿拉了兮柔落座,嘴里说着让她先别急实则自己的心也止不住慌起来,“世卿如今还没有回来,他既然在朝堂上想必也会尽力斡旋,不会让人趁乱落井下石,况且尚书大人如今还没有定罪,你贵为端王妃,大理寺断没有对你的父亲屈打成招的道理。”
她说着又想起来,问:“琰铮呢,你可有给琰铮写信告知此事?据我所知如今的大理寺卿左元柏当初和琰铮在军中有同袍之谊,若由琰铮亲自出面,起码可以保尚书大人在案情查明前性命无虞。”
合懿尚不清楚案情,不好夸大给兮柔作保,但大理寺牢狱素来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多少人都熬不到沉冤昭雪那一日便先丧命其中。尚书大人若真是清清白白,那首要一宗是要先保证他能平安等到外头的人救他出来那一天才行。
兮柔闻言却面露悲哀,轻轻眨一下眼,如雨的眼泪便刹那淹没了整张脸。她望着合懿,目光中满是千疮百孔的哀致,缓缓摇头,嫣红的唇反复说着,“他不会管的......他不会管我的事......”
“他怎么就不会管呢!”合懿心头猛地震了下,忽然有些不好的念头像藤蔓一般寸寸缠绕上来,一分一毫地收紧,勒得她要喘不过气似得。
片刻,果然听见兮柔绝望的声音颤抖着飘进她的耳朵里,“他恨不得我早点死了才好,又怎么会管我爹的死活!”
兮柔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脸,纤细的手指却捂不住底下痛苦地抽泣声,父亲蒙冤入狱与夫妻嫌隙这两座大山齐齐施压,仿佛瞬间便将她所有的华贵压成了齑粉,再也不复存在。
合懿怔怔地站在她面前,半晌说不出话来,犹豫再三,小心地伸出手搭在兮柔的肩膀上,脑海中字字斟酌良久,正欲张口劝慰,却听屏风拐角处有人叫了她一声,转过头去见着来人,犹是枯木逢春,顿时如临大赦。
封鞅自知兮柔前来所为何事,也不与她拐弯抹角,“令尊先遭齐公子指认,后又由大理寺在贵府搜出若干与文宣伯爵府有关赃物,与齐公子所言一一吻合,如今可谓人证物证俱全,但好在皇上念及令尊多年兢兢业业为国效力,仍下令由御史台兼刑部监察大理寺三司重新审理以求公正廉明,望王妃稍安。”
兮柔听后果然大感欣慰,又问:“那三司中主审之人又是谁还请太傅告知。”
得知主审之人又如何呢,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论是明察还是暗访都对尚书大人的脱罪有害无益罢了。封鞅并未立刻告诉她,只说:“我劝王妃不要轻举妄动,令尊之罪名在于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王妃身为其女,担忧是人之常情,但在此时与主审官员交从过密并非上策。”
兮柔一滞,朝他看了看忽地站起来盈盈拜下去,“那我眼下应当如何行事求太傅指条明路,家父若能脱罪,我阖家皆感激不尽!”
堂堂端王妃如何行得这般大礼,封鞅面上不动声色只朝合懿递了个眼神教她将兮柔止住,他往榻上落座,只说:“不瞒王妃,此案如今已然牵连甚广,当初督办科举之人眼下皆是戴罪之身,连我也不例外,既然身在其中想要独善其身是不能够了,案情背后是否有人装神弄鬼我自会查明……”
他说着微眯了下眼在合懿身上一扫,仍旧堪堪落到兮柔身上,带点探究的打量,“况且,王妃一介弱质女流本不适合抛头露面,此事生死攸关为何不及早禀告端王爷,朝中半数官员与他皆有私交,由他出面或能成事许多。”
哪半数?自然是旧臣那半数,尚书大人此回遇上这个坎儿,少不得有人想趁机添把柴火,如今只等着看端王那头对自己岳丈是如何态度,他哪怕只是表个态止住部分扇风的人,案情也能明朗不少。
所以他这话问出来便其实也就是婉言回绝的意思,尚书大人的案子他自会并在一起查,但绝不会是因端王妃此行的情面。且不说端王眼下尚且壁上观火,他又师出何名?单只是因此事萌发的新旧两派之争也容不得他对尚书大人再有过多明面上的庇护。
入府之时听说端王妃已至他就担心合懿一时心软答应下来,所幸如今看来还没有。
兮柔面上顿时难堪,她可以当着合懿的面崩溃痛哭,但不能对着封鞅失仪,但总归已从他这里得了一句会查明,别的便不敢再奢求,咬着牙应了声,再无颜面久留。
合懿这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对兮柔的愧疚让她在面对兮柔的眼泪时简直无地自容,她很多时候甚至自私的想如果兮柔对她恶言相向,她良心上或许还能过得去一些。
可是兮柔从来没有,她理智的让人心疼,也让合懿越发恨自己是那个横在她和琰铮之间的阻碍。
她送兮柔出府,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路沉默直到大门口,兮柔忽然一改平日的称呼,换回从前未出阁时那样叫她“灵犀”,语音平静地问:“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你与太傅闹和离之时他竟毫无作为么?”
兮柔并未等她回答,兀自扬手放在衣领上轻轻一拉,露出肩颈交接处一道刺目的伤痕,约莫小孩手掌长短,不算深却刚刚好是一把金钗簪头的宽度。
她嘲讽似得笑自己,“因我那时像个疯子一样拿命去威胁他……他后来一定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没让我就那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