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许薇棠唤来王府管家,“去叫人收拾一间院子,离这里别太远。”
管家年过半百,府里人都叫他冯叔。
他可是从小看着他们姐弟俩长大的,这次再见到,许薇棠真切地感受到冯叔又老了许多,步履都有些蹒跚。
瞥了一眼她身侧沉默着的俊秀少年,老人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恭敬地应了下来。
顾言朝对这样的安排并未表露出满意或者不满,转向许薇棠问:“你……和世子一贯如此相处?”
“啊?”许薇棠愣了愣神,干笑两声,“他三年没见到我,一时激动也正常。”
“那这样呢?”如此敷衍的解释当然无法说服顾言朝,他眼底又暗了几分。
许薇棠心生警觉,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她顾言朝脑子里绝对没想什么好事,果不其然,在她有意无意的纵容下,许薇棠被他抵在柱子上,听他俯在耳边低低的问:“他也曾这样吗?”
万幸王府里人丁稀少,这个点又没有人会来这里,许薇棠被他这样压着,倒也半点不见慌张,反而眸子亮起来,带着些跃跃欲试的、挑衅的意味,抬起眼懒懒地问:“你说怎样?”
顾言朝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她猝不及防受到惊吓,这样陌生而凶狠的表情很久没出现过了,以至于她都快忘了顾言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骨子里是狠绝而贪婪的,可一旦他潜藏的侵略欲暴露出来,连她都胆战心惊。
又被咬了。
侧颈上一片湿热,她不敢动,也动不了,半边身子都失了力气。
幸好顾言朝并未纠缠很久,过了一会便放开了她,他的眼眶红了,手指很僵硬地攥在一起,十分克制地退开一步。
“别闹了!”许薇棠趁此退开一步跨进院子里,一只手按在门板上,语气带着些欲盖弥彰的冷漠,“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顾言朝餍足地眯起了眼:“那当然最好不过。”
许薇棠挑眉,又听他声音低下来,暗沉沉的:“只有我可以。”
小奶猫又在摇尾巴了,幽蓝的眼睛闪着星子一般的光。
许薇棠“啪”关上了门。
***
这些日子连续不停地赶路,即使是她这样的体格也感到十分疲倦,许薇棠原本还没觉得多累,一躺倒床上便发觉四肢沉重无比。
沐浴过后,她再也顾不上别的,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梦里走马观花似的闪过许多情景,无一例外的,画面的主角总是一个人。
顾言朝眉目昳丽,张扬又锐利,他所经之处众人无不侧目,当面逢迎的背后全都在指指点点,唯恐避之不及。
这并非没有理由,在上一世,仍然有人孜孜不倦地想把他扶上皇位,可是顾言朝不愿受他们摆布,甚至采用一些偏激的手段来拜托控制,就算两败俱伤也不肯乖乖就范,自从他一怒之下杀了两个户部的人,传言就愈演愈烈。
晋王是天底下头号恶人。
他不得好死。
直到她上一世身死之后,顾言朝也没有抢救回来,许是他存了死志,再好的医药也救不活他。
许薇棠一朝身死,却并没有魂归黄泉,反而在混沌中飘飘荡荡地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命运的轨迹发生巨变。
第二天日上三竿许薇棠才醒过来,这一觉睡得尤其舒服,就算中途做了个梦也并未惊醒她,许薇棠在碧秋的服侍下换衣洗漱,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自己梦到了什么。
既然想不起来,她也没强求自己,只觉得回到家才睡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先前在京城,虽然身处重门深院之内,府外又有重兵把守,她却从来没放下过吊着的心。
只要先帝还在,她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提防,因此夜夜不得安寝。这件事她没向任何人说过。
可惜最后也没能料到先帝如此荒唐行事,竟然连个隐蔽些的理由都不找,直接给她定了谋反的罪,恐怕天下也没几个人会信。
温暖的日光从窗棂里透过来,零零碎碎的光映在面前的梳妆台上,许薇棠简直要被眼前的珠宝晃花了眼。
“都收起来吧。”她哪里用得着这个,那些娇贵的东西她生怕一不小心就磕坏了。
在京城时候因为需要出门走动,她也常常换上盛装华服,戴上满头的珠钗来彰显她的身份,那样让她觉得非常不自在,铜镜里浓妆艳抹的脸使她简直认不出自己。
“不用那么讲究,这样就行。”许薇棠道。
碧秋欢快地应了声是。
许薇棠今天要去见贺子吟,昨天就罢了,边境形势如此严峻,可一天都不能再耽搁。
临行之前,她派人去问顾言朝,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愿意一同前往,到了议事的地方,发现除了贺子吟和几个官吏之外,许鹤临也在。
他站在门口翘首以待,兴奋的表情在看到顾言朝的那一刻倏然瓦解,气冲冲地扭过了头。
见所有人都在等她,许薇棠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到了大堂里先一拱手:“诸位大人,我来迟了。”
自然不会有人怪罪于她,贺子吟从容回礼:“郡主请上座。”
许薇棠没和他们客气,坐到上首的椅子上,不动声色地观察今日到场的臣子。
据贺子吟说,这些都是忠心可信之人,这三年就是靠他们才堪堪稳住大局,她扫了一圈,除了父王在时的老臣外,还有些生面孔,不过面相看起来都儒雅敦厚,品行应该是信得过的。
果然她能看到的异象也都与各人的品行有关,这些忠勇正直的臣子内心也不会污浊不堪,都如清风朗月一般。
“这位是……?”今天要谈的都是机要大事,有人看着顾言朝陌生的脸提出质疑。
许薇棠淡淡笑道:“无妨,晋王殿下不是外人。”
提问的那人和另外几位大臣互相对视一眼,贺子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既然郡主和贺长史都表了态,他们也就没必要在多作怀疑。
其实顾言朝久居京城,又不像许薇棠一样时刻和陇西保持联络,他在此处也是什么都听不懂的,只那句“不是外人”便让他陷入一种恍惚的情态之中,哪里还顾得上他们说了什么。
既然已经壮士断腕,选择玉石俱焚,就不再对功名利禄有觊觎之心,他实在厌倦了这些,可看着许薇棠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些事,他又是怜惜又是懊悔,这种旁观者的身份让他坐立难安,暗恨自己帮不上忙。
他怎么能让许薇棠一个人辛苦呢?如果、如果自己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就好了,多少可以帮她做些事。
许薇棠的视线不经意似的落到顾言朝身上。
她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看见小奶猫一脸郁闷,烦躁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动静之大令她无法忽视。
许薇棠低低笑了一身,贺子吟还在疑惑郡主这声笑从何而来,却看见许薇棠言笑晏晏地看向那位气质冷漠阴郁的小王爷,“殿下,您有什么看法?”
“……诶?”
许薇棠旁若无人地喊他:“过来,看看这个,此人曾在京城任职,你应该是认识的……”
贺子吟和另外几个官员面面相觑。
许鹤临恨恨地咬着牙。
……
入秋之后,陇西的天气很快就转了凉,短短几日温度便骤降,树上黄叶纷纷落下,只余光秃秃的树干在北风里摇晃。
院子里,英姿矫健的雪鹰在半空中转着圈,许薇棠笑着喊了声:“小白。”
雪鹰于是收拢羽翼俯冲下来,在接近许薇棠时骤然减了速度,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试图把脑袋扎进她怀里。
许薇棠坐在藤椅上给雪鹰梳毛,这头威风凛凛的雪鹰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而自己浑然不知,十分亲昵地卧在旁边。
本应该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三年堆积的公文政务要看,军报要看,还要和贺长史他们琢磨下一步要怎么走,她之所以能忙里偷闲,还是多亏了顾言朝。
他当真是天资绝顶,自从许薇棠决定让他参与陇西政务以来,这才不过几天,他已然能轻松上手,许薇棠便将看得头疼的密报通通推给他,自己跑出来偷闲。
双方都乐在其中,顾言朝勤勤恳恳,毫无怨言。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姐,你干嘛给我看这个?”
“你是世子,你不看谁看。”反正左右无人,许薇棠形象全无地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许鹤临殷勤小心地凑上来:“这不还有长姐您嘛。”
“你别想偷懒,这些迟早都是你的事,我又不能一直帮下去。”
一时没反应过来,许鹤临呆愣地眨了眨眼:“姐……姐你什么意思?”
“我现在觉得,也许当初父王的决策……是错的。”许薇棠神情严肃,“今时不同往日,你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并且体质大有好转,今上和先帝不一样,他……宽和仁善,绝不会和先帝做出一样的事。”
许薇棠对顾言嘉的信任来自于自己的两世经验,他会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治世明君,绝不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就对陇西下手。
“好。”许鹤临垂下眼,“我会开始学的。”
许薇棠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鹤临年纪比顾言朝还小两岁,从小因为身体不好,完完全全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平白顶着个世子的名头深居简出,没人敢让他碰这些,可是现在却要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将他推到危机四伏的台面上来。
她不愿像上一世那样费心费力直到死去。
况且,也只有让鹤临继位,才能将王位继续传下去。
许鹤临闭目神思,忽的抬起头悲戚地笑了一下,低低道:“我知道,这些本就是我该承担的东西,这些年,辛苦长姐了。”
许薇棠心中酸涩,转身欲走。
“姐,别走,你再陪我一会儿。”
许薇棠安静地坐回他身边,出神地低头看着他,少年的眉眼还未张开,已是唇红齿白,丰神俊秀。
“哐哐哐!”
重重的敲门声传过来,节奏慌乱。
许鹤临定了定神,抢在姐姐之前开口:“什么事?”
“郡主,世子,军中急报!”
许薇棠心神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