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如斯3
叶慕辰险些当场醉死在那双凤眸中。
他呼吸越发沉重, 不住以鼻尖摩挲广和耳垂,拱来拱去,如同一只初次求/欢的雄鸟般, 呼吸声咻咻。
南广和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 手下却坚决推拒, 轻声地唤醒他道:“叶慕辰,这里是黑海……”
叶慕辰抬起一双叫情/欲染成赤色的眸子, 眼神中不甚分明,也不知到底听懂他说话不曾。
于是南广和又叹气,缓缓地用双手托起叶慕辰的大脑袋, 将声音放的格外软。“黑海之所以是三十三炼狱中的最后一座, 便是因为这里囚住的,是时光。”
叶慕辰剑眉一挑,眼神中的欲/念渐渐消散开。
只听南广和继续放软了声音与他道:“孤方才说到那个小儿失去了双亲, 族中有不怀好意者, 想将他送去仙阁做炉鼎。”
“……唔。”这一声,叶慕辰应的不甚情愿。眼睑跳了跳, 才又闷声问了句, “那小儿有甚好处, 殿下你就如此喜欢他?”
南广和讶异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想明白了,知道这厮想必以为那投生后的小儿便不再是他, 因此在吃那小儿的醋。
南广和闷闷地笑, 撒手放开他那颗大脑袋,身子后仰, 笑得前仰后合。黑海中皆是他肆意的笑声。
仿若这里不再是黑暗炼狱,而是人间那处小小的院落, 在朱红色宫墙下,那小儿成长为铮铮男儿,手中握着凤凰儿刚塞给他的长刀,闷声闷气地道,凤儿你这刀法却是自何处习来的?那教会你刀法的,究竟是何人?
前尘往事于一瞬间汇集,笑得南广和眼角都泛起了桃花色泽。
叶慕辰虽不知他在笑什么,却也能瞧出他在嘲笑自己,便僵着一张俊脸,哑声道:“殿下,臣在意你。哪怕那小儿当真是臣投胎转生的,那也是别一人。臣心里头并不乐意听见那人的事儿。”
南广和倒没料到他这次居然如此坦白,承认了心中醋意。广和睁大一双丹凤眼,奇道:“这小儿便是昔日你雕刻的那个人偶形状,体内藏着的也是陵光你的魂魄。他就是你,你就是他,有何可吃醋的?”
叶慕辰抿紧唇,眼眸低垂,声音潮湿而闷热。“殿下,倘若你转世成了另一人,臣固然会去寻你,但是必不会像恋慕殿下你这般,去恋慕那一人。”
南广和越发诧怪。
叶慕辰顿了顿,似乎在仔细斟酌字词。他说的极慢,极小心。“十万年前,臣第一眼相中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羽族帝君,其后的九万七千年随侍,臣心中眼中亦只有帝君一人。”
“随后若如殿下你所言,臣转生为那孤煞小儿,那么即便见了帝君,亦不相识。那段故事如何,臣如今亦毫无记忆。”
“独有下界大隋昭阳年间,殿下为大隋朝最后的皇室子弟,臣与殿下自幼相识。那短暂的一十六年,于殿下而言不过庄周化蝶,一场浮生幻梦。然而于臣而言,那十六年却是刻骨铭心的血与悔恨。臣于殿下殉国后的每一个日夜,于灯下梦中,所思所念者,是殿下你……再不是三十三天那位帝君。”
叶慕辰停下,迟疑地看向南广和,神色局促。“殿下,臣这样说,可曾说明白了?”
南广和蹙眉,唇边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他凝视于一切都暗沉的光线中,叶慕辰那格外认真的神色,忽地脑海中有个什么念头一闪即逝。他在那念头彻底湮灭前抓住,盯着叶慕辰瞳仁内的自己,神色有些奇异。
“叶慕辰,所以你的意思是,哪怕三生三世,你一直都是你,孤亦不可将你当作同一人?”尾调拖的很长,往上扬,颇带诧异。
叶慕辰寻思了片刻,终于迎着他的目光,郑重点头。
南广和歪了歪脑袋,随即手背一敲,笑道:“这却是哪门子歪理!所谓此身虽灭性长存【注】,即便换过了万千具身子,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哪来的不同?”
叶慕辰这次却格外坚持。他见广和侧首笑得欢快,心中便如同被人捶了一拳,说不出疼不疼,只觉得闷。他又沉声道:“殿下,是不同的。”
南广和含笑望着他,随口漫然道,“随你,你一定要吃醋,便醋着吧……”
“不!”叶慕辰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眸光坚定,情/欲/洪潮再觅不到踪迹。一张俊秀脸上神色格外的认真。
认真的,便如同万年前,他当场叛出三十三天凤宫外的那一天。
于是南广和渐渐收起调笑神色,亦正色望着他,于一片拍案的海涛声与锁链振动的簌簌声响中,肃然拱手道,“陵光上将于极情道一途的体悟,孤愿闻其详。”
这话不伦不类,似笑非笑。
叶慕辰怔了怔,随后以拳抵在唇边,弯腰剧烈呛咳。咳嗽声一阵高过一阵,瞧那架势,分明要将毕生所有的尴尬都从肺里甩出来。
南广和不得不摸了摸鼻尖,迂尊降贵地提起一只玉雪般的手,搭在他肩头,款声道:“历来只许你气我,却不许我逗你。朱雀你这厮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臭了。”顿了顿,似嫌不足,又笑道:“应该是又臭又硬。”
叶慕辰咳嗽的更厉害了。
南广和笑吟吟注视他,故意将话题拐的越来越弯,渐渐找不到最开始想讨论的那事儿后,叶慕辰却偏还记得,非得抱着他,气息尚不均匀,脸上薄薄一层红晕。道,“殿下,你不是我,所以不知臣心里头是极痴的。臣是个愚人,一生一世,只能认得一个人。”
南广和便收了笑意,撩起眼皮,心里头有些气。“陵光你的意思,是孤滥情?”
满以为他要反驳……
不料叶慕辰那厮却抿紧唇,再不吭气了。
南广和:……?!
黑海中暗无天日,光线沉沉,映照的叶慕辰那张俊脸果然更冷更硬。
南广和一口气上来,立刻板着脸道:“你若当真觉着孤不该去寻那小儿,不该于地府三途河替你筛魂,那你便直接说出来。你我之间,一直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叶慕辰你这也不说,那也不肯解释,难道直到今日你心中一直认定我俩只是于下界大隋朝那短暂的十六年旧识而已吗?”
叶慕辰张了张口,如同一只终于叫刀锋撬开的河蚌,艰难地道:“殿下你别生气……”
“孤怎么可能不生气?!”南广和冷笑,昂起下巴傲然道:“今儿个咱们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便彻底挑开了吧!叶慕辰你心中究竟当我是谁,又当你自个儿是谁?你我之间,到底要怎样才能算安了你的心?!”
叶慕辰沉默,久久地望着他。数次启唇,却无法言辞清晰地表达出一句完整的话。
南广和胸口剧烈起伏,朱红色长衣于海水中拖的湿漉漉的,青丝沉入海水中,眉眼间皆是寒霜。
这些伤人诛心的话语,广和原本也并不想说出口。只是当日里他与崖涘相交数十万年,彼此曾亲密无间,甚至于此方天地只剩下他与他,然而于一切的最后,他与崖涘竟还是走到了无法回头的惨烈结局。
非生,即死。
南广和从不知晓所谓极情道中的情,与无情道中认定的情,是否是同一个字,是否有不同的归途。
于南广和而言,这是他困惑了长达十万年的一个疑问。因此在万年前崖涘盛情邀约他与天论道时,他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同样的错误,他不想重蹈覆辙。
这因果太沉重,他惧。
也承担不起。
他并不想失去叶慕辰,或与他走到如崖涘那般的境地。
于是他又望着黑海中赤/膊站着的叶慕辰,拧眉耐着性子问道:“你且说仔细些,究竟你当你是谁,当你我之间是什么?”
“殿下是臣毕生所仰慕的人。”这次叶慕辰答的毫不犹豫,言辞清晰。“臣渴慕殿下,慕殿下绝色无双,敬殿下是羽族之王。”
南广和望着他,眉头仍然打着结。“那你我之间呢,难道在小叶将军你心中,你我只有君臣之义?”
“臣慕殿下足有十万年整。”叶慕辰声音沉郁,越发显得俊秀漠然。依稀有了昔日朱雀上将持刀而立的模样。“殿下,你为了臣,甘愿投身红尘,臣欣喜若狂。”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
“然后,于殿下你刚才提及的那一世,于臣而言却是极模糊的记忆。”叶慕辰神色渐渐转为凄楚。“想来臣便是那个人偶身所化,因此痴痴呆呆,总是学不会讨殿下的欢心。”
“咳咳,”这次换南广和咳嗽,颇有些赧然。“也不尽然如此,小叶将军你……偶尔还是挺可爱的。”
比如硬是冷着脸,装作不喜欢孤的时候。
又如当年大隋昭阳元年,小叶将军你喊着皮厚肉糙不肯随孤入宫作陪读的那会儿。
南广和想起前世的南冥,以及不久远之前的叶侯爷,忍不住唇边笑意又深了几许。
如春意浓重。
如留仙醉倾洒。
叶慕辰挑眉,唇角难得勾起,语声渐渐变得温柔。他重又将这人牵入怀中,一点点啄这人的眉间鬓发,轻声道:“是一缕旧精魂没错。可是每一世,都是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臣就算转世十生,只消见到殿下一眼,必然还会再次心悦殿下,为你辗转反侧。”
南广和任由他亲吻自己,心道,这里总算会说些情话了。甚好!
然而紧接着,叶慕辰那厮又极为可恶地续了一句。“那生于新一世中的人,是我,也不再是我。我会心悦殿下,所求的,自然便是一个完整。殿下心如明月,广照天下。殿下你怜惜那小儿,怜惜陵光,亦怜惜于臣。于殿下心中,这些都没甚区别。可是于臣心中……”
他将广和的手按在自家心口,沉声道:“于臣心中,便是三个不同的人,共同分担了殿下你的怜惜与爱意。臣这里,很疼。”
南广和失语,只得试图与他解释。“可是于孤而言,三个都是你。”
“不是。”叶慕辰竟出奇地固执。“吾辈所求者,必得一人,必因此人或此情证道。臣于三千年前便已证道,所以天火之下、灭天剑斩身之后,臣一缕幽魂得以逃脱,获得天大的造化,再次转生为人胎,好将这一切重新来过。”
叶慕辰眼眸沉沉,其间似乎隐藏了一头不可描摹的兽,张牙舞爪地要择人而噬。“殿下,你是臣证道那一人,亦不是那一人。若你要臣接受这样不完整的情意,臣虽然有憾,却无悔。可是若你要问臣,这是不是臣心中所求,臣永远只能答,不是。”
南广和听见他在亲吻的间隙,有一声叹息溢出。
轻飘飘的,坠入黑海。叫时光凝固住,于暗沉沉的光线中,与那些锁链一道,发出声声回响。
一声声连绵不绝的叹息声中,叶慕辰最后与他道:“殿下,挚爱便是挚爱,若分了给另一人、另一生,那便永不是吾心中所求。”
作者有话要说:
【注】化自唐·袁郊《甘泽谣》:“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