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黑海5

  于那漫长的七千年而言, 羽族大批陨落于浩荡三十三天,陨落的皆是各族中送来的王族。有许多种类的鸟族,甚至因此彻底断送了血嗣传承, 从此绝迹于此方世界。

  这世间但凡成王者, 都至孤独。

  那许多幼年的甚或初生的羽族王者们, 为了所择的道,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战场, 执刀兵,以血祭了心中的极情。常常在刀光剑影中,浮尘一般的星辉溃散, 随流云一道, 在此生最后的时刻奔赴向凤帝所在的凤宫。

  每有一族王者陨落,凤宫顶上属于那一族的雕像便会自内流出血。

  嘀嗒。

  嘀嗒!

  血流入凤宫檐下,染的金碧琉璃顶大片斑斓。

  每当这时候, 凤帝便会自殿内仓惶走出, 站在檐下,仰面承那涓流不息的羽族子民的血。凤眸微阖, 脸颊上一阵冷一阵热, 双手绞缠, 像是有无尽彷徨缠结于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中,又似是终于叫此方天地迫到了一条再不能回头的路。

  于万年道争开启的那一日,朱雀斩杀十二常侍将军于白玉宫前, 凤宫中千万众羽族倾巢而出, 尽皆奔赴战场,选择了以身证道。

  也是于万年道争开启的那一日, 年貌永远酷似人间十三四少年郎的凤帝再也没笑过。他于朱雀青鸾并众羽族第一次战胜归来的时候,只身立在九十九座白玉桥梁前。长风翻卷流云, 他以一袭朱衣,立于众子民归来的路上,就那样沉静地、淡然地,与凤宫中众将军与千万子民们亲口言道——自今日起,吾凤华,择极情道。

  一语出,天崩地坼。

  此方天地响起了惊雷。

  三十三天,白玉宫外,编钟彻响。帝尊崖涘于白玉宫中现身,紫衣绶带,几步便脚踩优昙花汇聚而成的祥云至凤宫前。

  彼时凤帝领着一众自战场归来的羽族,正弯腰检视众人伤势,不时与人叙寒温。见帝尊崖涘亲至,众羽族纷纷警惕地站直身子,握紧了手中兵器。

  朱雀与青鸾挡在凤帝身前,一人执着丈余长的黑刀,一人按紧了腰侧的明月剑。两人皆朝帝尊崖涘冷笑,只待他开口问责,或于此际便提前进入大战的至惨烈处。

  然而帝尊崖涘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越过了这世间的所有,只投射在凤帝的一袭朱衣。

  彼时,帝尊崖涘良久不语,只自凤帝身上,缓慢地将视线挪至那人一双绝色凤眸。帝尊崖涘深海一般的眸底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在涌动,促的一双在人前常以渺远水墨色示人的瞳仁转变成了他的精魂模样。

  是一双深海般的蓝眸。

  蓝的那样纯粹,那样深沉。

  就像是倾倒了四海水。

  就像是蓄积了数十万年的光阴。

  帝尊崖涘以那样一双蓝眸,久久凝视凤帝,白玉冕旒下神色不甚分明。紫衣荣华,于这金碧色七宝琉璃的凤宫而言,便如同两道截然不同却又总能在各个岔路口交错相汇的气息,竟然令众人隐隐然有一种此次帝尊并不是来对战、而是来叙旧的错觉。

  于是朱雀越众而出,沉声道,帝尊此来,可是要与吾辈极情道修者一战?

  帝尊崖涘目光仍停留于凤帝双眸,听见朱雀此言,只薄凉一笑。以那清凌凌如同高山云巅冻泉化流的声音,淡然道,若吾亲自出手,安能有尔等立在阶前斩杀吾麾下大将的事发生?

  他像是对朱雀极为不屑,又缓缓地道,吾来此,不过有一事不明,需亲口问凤华。

  凤帝终于迎上了帝尊崖涘的目光,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傲气毕露。突兀地笑了一声,凌然道,帝尊,你曾亲口言道,此方天地间容不得私心私欲,生私欲者,堕凡尘,入轮转。但是吾在此方天地破壳而生,成长于鸿钧老祖座下,是老祖赐吾神位,是你崖涘留吾长居于三十三天。

  一句鸿钧老祖出,满场寂静无声。

  众羽族皆惶然,又觉得骄傲,神色间皆有自得。只因于此方天地而言,惟有鸿钧老祖是上古洪荒史书中有明确文字记载的史实,其他如盘古者众说纷纭,并无据可考。也有揣测者云,盘古乃神谕中提及的天地所生之精,怕是不一定出世,即便出世了,也不知其化身为谁。

  于是众羽族都自觉有了底气,手持刀兵,悍然迎向此方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帝尊,排队列阵,云海中旌旗猎猎。

  而羽族的王,那头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却以那样淡然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崖涘,你我之间终有一别。只是吾终于择道,于此刻,吾心择的是极情道。吾愿以上古神血,与吾羽族同归。

  白玉冕旒一阵轻动。

  帝尊崖涘终于缓慢地抽出了腰间剑,一剑光寒。灭天剑出鞘时,惊动的三十三天云断,天地尽皆失色。众羽族在灭天剑寒光下斑斓翠羽尽皆暗淡了下去,只剩下一重重的虚影,虚虚地浮动于九十九座白玉桥中,徜徉于金色琉璃顶的凤宫前。

  灭天剑挟雷霆万钧之势,一剑劈开白玉桥前排队列阵的千万羽族,直接斩向凤帝身后的那一座辉煌凤宫。

  那无数双眼,都无法捕捉到灭天剑下的寒光,甚至不及捕捉那一剑的残影,只能眼睁睁见灭天剑落下,凤帝振衣而起,于空中展开七彩翼翅,迎向了云层中的帝尊崖涘。两人面对面,眨眼间便以一双肉掌相搏,过了上百招。朱衣下云波流动,挥舞出千万道如同霞光般明媚的虚空残影。

  帝尊崖涘一剑斩落凤宫的金顶,百雀雕像齐齐震动,檐下铁片叮当乱成一片。有编钟落地,自中间裂开,分成八朵整齐的花瓣。

  有朵朵优昙花,自崖涘脚下冉冉升起,缭绕盘旋于崖涘与凤帝周身,折断了众羽族视线。

  那一日,凤帝入极情道,帝尊崖涘挥剑斩断凤宫琉璃金顶。——那座他亲手砌与凤帝的宫阙,在那一日便留下了深刻的不可抹灭的剑痕。

  凤帝与崖涘战至三十三天外,一路去了遥远的三十三炼狱口。

  那一日,众羽族震惊地持起刀兵,尽皆逐凤帝而去,又与迎面杀来的无情道修者们狭路相逢,陷入新一轮混战。

  那一日,凤帝与崖涘至月落,都未曾回来。

  无人知晓那日帝尊崖涘与羽族帝君凤帝为何在最后的最后,却都停下了缠斗,只在三月后的某一个无月无星的夜,独自乘云回到了各自军中。

  凤帝归来时,宫阙前守候的只有青鸾,朱雀仍在前锋冲杀。

  青鸾于廊下擦拭明月剑,听闻风振动衣袂声,撩起眼皮,见是他,停下手中擦拭剑鞘的动作,恭敬道,参加帝君!

  凤帝仍穿着三月前离开时的朱红色长衣,绝色无双的眉眼间微有倦怠,只将手一摆,阻止了青鸾撩衣下拜的动作,淡然询道,为何不见朱雀?

  青鸾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帝君,那朱雀本就因强行滞留三十三天而导致灵气不足,如今又连日战斗,恐于阵前有失,帝君你……要不要待他此次回宫,劝他一劝?

  凤帝步入宫门的脚步微顿,回首疑道,怎地这些时日他都不曾歇息吗?你不曾换下他?

  不曾。青鸾摇头,面带忧虑,手中提着那把归鞘的明月剑,一身青衣在风中微动。帝君,你与那位帝尊战于野,朱雀心中焦虑,誓要寻到帝君你的踪迹,吾等谁也劝不动他。如今帝君既安然归来,待这一役结束,朱雀返宫,帝君你可否劝一劝他?

  凤帝闻言垂眸,良久才道,青鸾,吾此次去了多久?

  足有三月。青鸾亦垂下眼眸,掩下眸底深藏的忧虑与哀伤。又道,帝君,吾族是否必败无疑?

  凤帝凌然抬眸,正色睇他,冷笑道,怎么,那日崖涘一剑斩断吾凤宫中金顶,令尔等心中起了惧意?

  青鸾摇头,遂又提剑沉吟道,惧是不曾惧,只是于无人处,臣心中常想着,这天地间从未听说有谁修极情道而成圣者,亦未曾听闻谁能够破壁而出,成为那极情道修者中的证悟者。所以臣疑惑,是否此方天地从一开始就骗了吾等?那一日,天地间传来天谕,言道阴阳两分,混沌初开,可分有情与无情二道。入有情道者,须极情,至情之极致,方可体悟那传说中的天地心。

  帝君,青鸾停下语声,疑惑道,究竟何谓天地心?此方天地,于老祖以身化道前,可曾留下片言只语的指示?

  凤帝良久沉默。

  宫阙前叫暗影掩埋,只余下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遥遥地各自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后,青鸾突地了然一笑,洒脱道,帝君,你亦无须难过。倘若真有那一日,吾族尽皆因所修极情而陨,只盼帝君能于天气晴好之日,与吾等歌一曲战歌,送一送吾辈英魂。可好?

  这次凤帝应了他,郑重道,好。

  然后于青鸾释然而笑转身欲离去之际,凤帝叫住他,终于还是将那句来自鸿钧老祖的谕示告诉了他。

  那日凤帝站在廊下,回头对青鸾一字一句道,青鸾,此战避无可避,大战开启之初吾便令尔等自行抉择,若择为道而战,则必有血。吾幼年时,于鸿钧老祖彻底化道前,曾听他说过一句话,曰,赤血化碧,天杀局。破局者,惟有以神陨。

  但是此方天地间至尊的神只有白玉宫中那一位,青鸾困惑回眸,茫然道,难道老祖的意思是,那位帝尊会陨落,吾辈必胜?

  凤帝却避开青鸾的视线,良久,以手撩动风中那一丝一缕滴落的云气,以手搅动风中云水流转,眸光中有些让青鸾看不懂的东西,沉沉的,藏在无双风华中。

  于那夜密谈后,青鸾并未将这段话告知任何一个同僚,只是于无人处,青鸾仙君常倚剑茫然,似是陷入了极大的迷惘中,苦于其中,不得出。

  道争持续到第六个千年的末尾时,凤宫中两大将军之一的青鸾仙君战死于第三十二天的天坛中,身堕轮回,有大片苍青色星芒汇聚于穹顶之上。三十三天上下,尽皆响起了那一首源自青鸾谱写的战歌,是凤帝以真身现世,羽翼垂落,遮断了半座天,以那华美无双能够撩动三十三天无数繁花盛开的声音,替青鸾送魂归轮回。

  极情道就此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朱雀以点燃神魂为代价,弃三十三天灵气不用,杀入了三十二天,将那日参与围猎青鸾的众仙君一并屠戮了个干净。

  那一场屠杀持续了足有七百年。七百年中,无数王族的血自三十二天的云端沸沸扬扬洒下,纵有朱色血,亦尽皆于朱雀的一柄黑色长刀下化作碧水,神魂斩落。血水飞洒,仙魂化作碧水,残破不再入轮回井。

  在道争持续至第七千年的时候,帝尊崖涘终于忍无可忍,自三十三天白玉宫而出,亲自出手,一剑斩杀朱雀上将,将其拦腰砍成了两截。

  灭天剑下,从无一生还。

  朱雀那遭灭天剑斩断的上半身却仍在奔驰,于云海中不甘地挣扎着往凤宫方向回望,竟生生奔出了十几道白玉阶梯,眼见着就要随奔云一道折返至阶下,奔向那三十三天外独居一隅的凤宫。

  当是时,帝尊崖涘暴怒,口谕天降神火,以天火熊熊,将朱雀法身焚烧成星沙流烟。赤金色流火海水一般自三十三天倒灌入三十二天,有星光大片崩塌。

  于那最后一刻,凤帝终于仓惶赶至,亲眼见朱雀于他指间散成一蓬又一蓬的星砂。赤金色星光化作飞砂,点点散尽。凤宫中九万七千年的陪伴,初遇那一日,自高树下掉下来将他宫阙前白玉地砸出一个坑洞的玄衣少年,就此彻底湮灭。碎裂成一场赤金色的梦,遗失于以结绳记事的古老年间,从此后再也无法捡拾。

  天火烈焰中,朱雀回眸望向乘云车奔来的少年凤帝,指尖轻抬,似乎想最后一次触及他,却自手腕处一层层覆化为流动的赤金色星光。

  那一日,南方星空崩塌。朱雀上将陨。极情道失去了两大统帅后,战势倒转,道争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戮。

  那一日,凤帝发了狂,眸中滚烫似有金火,一遍遍跌足于赤金色流光中唤那朱雀的名——陵光,陵光!吾家的朱雀,尔怎能,尔怎可……

  那一日,有无数仙君一拥而上,手中执刀兵剑戟,围着这终于亲身杀入战阵中的凤帝,欲要将他一举擒获。

  那一日,是帝尊崖涘诱哄道,凤华,此方天地不过缺了一颗心。倘若此方天地有了心,三界六道便会还归海晏河清,否则此战再继续下去,势必要将此方小世界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那一日,凤帝自剜其心,言辞凿凿如钉。凤帝直视帝尊崖涘于白玉冕旒下渺远如山河水墨的眼眸,傲然道,吾以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祭此方天地,只为了救吾族众生,只为了有朝一日,待此方天地间生机回转,陵光亦可活!

  那一日,是帝尊崖涘应了他。随后,在接过凤帝的一颗五色琉璃心后,将羽族至高无上的王、帝君凤华驱逐出三十三天,命其在南天门外做个闲散无职的卑微末等小仙。

  ……那一日后,继朱雀陨落后,极情道修者除了改道而行以外的极个别者以外,系数贬谪凡间地府。那些至死不从的,则都当真死了。

  他们终是败了。

  数千年数万年甚或近十万年道行皆毁于一旦,法身陨落,残魂飘零,这世间再无一人记得他们曾经鲜活存在过的印迹。

  万年道争,无数条王族的性命,似乎只是为了验证当初鸿钧老祖的那一句话——赤血化碧,天杀局。

  凤帝麾下,数千万子民陨落。无数羽族从此再无新生者,就此彻底断了传承。然而在那些羽族王者们慨然赴死的时候,却无一人言悔。

  所谓极情者,非生,即死,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所以那些羽族,他麾下那些子民王侯,尽皆化作了三十三天外,第一层冰雪炼狱中的尸骸,白骨如山。

  从此再无春风动。

  从此再无繁花开。

  于这座寒冷彻骨的冰雪炼狱中,南广和突然间抬起头,宛转歌唱。他唱的是一首完整的于万年前,流传于此方天际的极情道军中战歌。

  那歌声悠扬,歌词明快,只有繁复而华美的和音坠于云水白雪中。一声声,一句句,依稀仍是万年前众羽族翱翔于青空之时,有无数鸟鸣啾啾邕邕,颜色缤纷的羽毛铺陈于此方天际,有刀剑寒光,有梦回深处的铁马金戈。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天下极情者,出吾辈。

  ——宁不快哉!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歌词取自《诗经·秦风·无衣》

第147章 黑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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