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沂安六
土地的小庙在沂安城南郊河岸边,乍一看破破烂烂,窄小得不行,就连香案上也是空空荡荡一派冷清凄凉。
“别瞧这地儿外观破落,实则是内有乾坤。”
土地小老头自吹自擂,抬手挥开一层结界。结界内自成一方小天地,各类用具一应俱全,亭台小榭雅致无比。
“哇。”烛芳发出一声惊叹。
“小殿下请。”
烛芳踏进结界。土地随即殷勤地给她搬来摇椅瓜果,将她按坐在摇椅上还卖力地为她打起小扇。
她被伺候得挺舒服,心情好了不少,总算有心思考虑起旁的事来。
“哎土地,我再问你个事儿。”
“小殿下请说。”
“燕采芝那个案子,你知道吧?”
“知道的,四年前很轰动,我就算是坐在这么个偏僻地方也听说了。”土地给她捏着肩,“小殿下怎么会问这个?”
“我几天以前见到过那燕采芝的老父,若非我看出他求助的人是个神棍,他就要被人骗了。”烛芳托着下巴,眉头微微蹙起,“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只有那一个女儿,夫人还在那件事出来以后受不住打击跟着去了。”
“唉,谁说不是呢。”土地顺着她的话打开话匣子,“李二和燕采芝当年还是沂安城里家喻户晓的神仙眷侣哪。当年燕采芝刚入李府,李二不管去何处都要将她带上,去茶楼喝茶谈生意也带着,去逢春堂听戏也带着,便是出了沂安城看地也还要带着,片刻也离不得!”
“李二?”
“是啊,李家二公子,名唤李仲元,自幼便是沂安李家最出挑的那位,十年前娶了师家小姐,八年前继任李家家主之位。此人多才且有善心,他任李家家主后,李家盐布生意做大了比以前几倍不止,每年还抽取些利润散发给失怙失恃的幼儿,方圆附近都称他为‘李大善人’哪。”
“他为何会娶师家小姐?”
“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扬川师家乃西地一霸,李二能娶师家小姐,按门第来说算是顶顶的高攀了。李二心里当是不喜欢的,与师家小姐成婚几载,都未听闻那师家小姐肚子有什么动静。”
烛芳掰了掰手指头,“就没人能比那师家更厉害?”
“这人间刘魏皇朝,师家乃世袭皇商,皇都里的人自然能钳制师家的。”
“除了皇帝他们呢?”
土地沉吟片刻,“倒是还有一家。”
“什么?”
“骅琴钟离。”
“钟离?也是很厉害的皇商吗?”
“非也非也,钟离家不从商。”土地摇头。
“那便是从政?这样一说也算是皇都里的人啊。”
“非也非也,如今的钟离家也不从政。”
“竟有如此奇怪的家族?”烛芳被他说得又懵又好奇,“不从商也不从政,钟离家凭什么比师家还厉害?”
“凭的是千年的底气。”土地说到此处也有些感慨,“凡人不似神仙,千年弹指一挥间。这凡间王朝、家族百年寿数已算长久,何况千年?
钟离乃凡间上古贵族之姓,是帝子之师钟离载的后代,书山卷海,天下数代王朝卿相皆从钟离门下出。而且不仅仅是文臣,当年蜀朝时钟离家还出过一个冠古绝今的将军钟离胜,所以世间有言‘骅琴钟离,君子无双;文载武胜,万世不衰’!”
“这么一听,倒是比皇帝还厉害。”
“正是如此,皇帝见钟离家主还需礼遇三分。”土地叹口气,“但也正是因此,钟离家恐遭王权猜忌倾覆,刘魏时才立下不许钟离家后代从政的条规。”
烛芳思索一会儿,“骅琴在什么地方?”
“东方。”
“离这儿远吗?”
“沂安在南,骅琴在东,中间隔着两个州,算远的。”
她不说话了。她如今不能入地府否则会被天庭觉察,要帮燕老伯的忙就只有找到师氏伤害燕采芝的证据、外加让师家不敢帮师氏两条方法并行。前者她可以去李家碰碰运气,后者则是找个能威慑师家的存在,搭桥办法另想。但现在看来似乎困难重重。
刘介他……应该已经想出办法来了吧?
烛芳连吃果子的胃口都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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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内不知时辰,烛芳同土地下了好一会儿棋,又看看话本嗑嗑瓜子。打算歇息时她顺嘴吩咐道,“到第二日辰时你记得唤我,我要去李府。”
土地却破天荒地没有回应她。
烛芳握着一把瓜子回头望过去,见土地扶着额头,面上表情极其极其地复杂。是那种头痛为难的复杂。
“你怎么了?”
土地看向她,眼神更复杂了,许久才道,“那凡人在找你。”
烛芳下意识亮了亮眼睛,“他找到哪儿了?”
“他那两个手下一个从西街找去东街,一个从西街找去西郊。他……”
“找来这土地庙了?”
“您知道?”土地一抽嘴角。
“他很聪明的,我从前同他说过你。”
烛芳说着就要站起身,却被土地一把按住,“他一来找您就要跟他回去?”
烛芳垂下眼没吭声。
“小殿下,您不能如此心软哪,小老儿先前同您说过的话您都忘了?”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她只问。
“子时。”
“都这么晚了?”她拨开土地的手,有些着急,“你快给我开结界!”
“小殿下,不是小老儿多嘴……”
“他身体不好。”烛芳打断他,也不要他动手了,自己手上凝力便将结界蛮横地撕开一道口子,飞身而出。
土地庙外夜色笼罩,凉意甚重。
烛芳借着皎皎月色将庙前的刘介给看了个清楚。他发丝有几绺粘在一处,发尖儿还滴着水。脚下泥地是湿润的,方才下过雨。
刘介也看见了她,面上表情同往常没什么区别,与她对视上时还温温笑开,“你果然在这里。”
烛芳一言不发,走到他面前站定,伸手握住他那一把有些湿漉的乌发用术法烘干,又反手摸了摸他袖子,继续烘干。
刘介注视着她的举动,笑意敛下,连带着眼底也沉下几分。
“我不和你说一声就私自跑出来,还害你找了这么久,你不生气?”她收回手,后退一步。
“你在生气。”他道。
“你知道我生什么气吗?”
刘介看向她的眼睛。
“我先前也不知道,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手指绞着袖摆,垂下眼看自己的脚尖,“我约莫有点喜欢你,不是先前说的‘喜欢’,是那种所有喜欢加起来的。”
她觉得这话有些绕,干脆坦诚道,“你的第三个条件让我有些高兴,可是后来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却不是与我同样的心意,所以我才生气。”
她抬起眼睛又看他,“很幼稚是不是?”
刘介没说话,漂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头一片浓黑幽深。
“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你们逢春堂的人还要去李府。”烛芳深吸口气,往后再退两步,“我以后就住这里,你若是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来寻我,若我不在,寻土地也是一样的。”
他没动,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烛芳堵回去,“我于你的恩情你算还完了。”
刘介便又安静许久,最后终于恢复成素常的模样,只轻轻巧巧道,“烛芳哪天若是要回家了,来告诉我一声吧。”
“好。”
他顿足片刻,朝她微微颔首,而后从容地转身离开。素色袍摆随着他离去的步子舒散漾开,裹着湿润的河风,一派高雅。月色映在河中水纹上,泛开粼粼波光。
“人都走了,别看啦。”土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后。
“土地。”
“哎。”
“我有点难过。”
“不难过,不难过啊,我们小殿下花容月貌,天上地下的男子排着队都想娶呢,不差他一个凡人!”
“我刚才其实很怕,才一直不敢让他说话。”
“没事没事,小老儿年轻时也经历过,这种事情过几天也就忘记了。”
“这样其实也挺好。若他与我有一样的心意,那我可能就要违天条了,又要惹我父君生气。”
“是啊,您能看开就好。”
土地跟在身后安安分分地随她站了许久,站得腿都有些僵,他才抖了抖腿问,“那小殿下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啊?何时回天庭?”
前头却很安静。
就在土地以为她没听见时,她开口了,“父君肯定还没消气,我还是先把前几日揽下来的烂摊子给收拾了。”
“小殿下指的是,燕采芝那案子?”
“嗯。”
土地不解,“这何时成了小殿下您的烂摊子?”
烛芳长舒一口气,捶捶后颈,边捶边往土地庙走,“是我主张拆穿那神棍的,自然得接那神棍的担子。”
土地跟上去,“您当心着点,凡人心思龌龊得很!”
她朝后摆手,“我是神仙。”用不甚在意的语气。
河风习习,皎月高悬,清夜凉如水,正是酣眠时。
作者有话要说:
套路是什么?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