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契阔一
无尽海这个名字其实取得是十分贴切。
烛芳活了两百来年尚未走遍东荒,所见最广阔的地界不过是凡界东海。可这无尽海却不同,幽蓝深邃,一望无垠不说,单是时聚时散的白雾便已经叫人分不清海天边界。
“此时日头正盛,算是风浪最小雾气最薄的时辰。”重钧这般解释。
两个人坐在葡萄宽厚的背脊,任由它带着他们飞越外海。
不过将将进入外海几息时间,水面的天色便骤然变幻,一时乌云蔽日闷雷阵阵,厉风呼啸的声音宛如鬼魅。
这许是一场警告。再行不过数息,厉风便不仅止于可怖声响,而是卷着劲力朝入侵者招呼而来。
无尽海的狂风同外边也是不一样的,竟然还夹杂着稀薄的灵气,一汇聚就成了极具毁坏力的攻势。
烛芳虽已进入上仙之境,但猛地被这样招呼一通也不大吃得消——难怪书里都很有默契地一致不提这个地方,“罪神”居处暂且不论,就是这恐怖的入海考验便已足够叫一些兴趣致使的毛头小仙丢去性命的了。
“这风虽然不讨喜,却也是道不错的淬炼,烛芳可还好?”
“被刮的有些疼。”烛芳盘算盘算,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谁知下一刻人就已经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里抱着了。狂风的威势立刻全数退散。
烛芳不解,“你不是说这风是很好的淬炼吗?”
“不炼也不要紧。”重钧道。
烛芳沉默良久,批评他,“你这样不对。”
他却笑,“我也知道不对,可就是舍不得。”
“我父君和我兄长也这样,可他们比你讲道理,当初升上仙的时候,他们只会边安慰我边让我练。”
他闻言不紧不慢地,“兄长父君,和夫君又不一样。”
烛芳霎时一股热气冲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波澜不惊地把这样羞人的话给说出口的。只好埋着脑袋埋了许久,才缓过来小声道,“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
“烛芳都同我回无尽海了,嫁与我不是早晚的事情?”
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她没法反驳。安静须臾她觉察不对,“明明可以用仙罩的,你抱我抱那么久做什么?”
可他没松手,“太久未曾抱烛芳,想念得紧。”
烛芳觉得她可能要熟了。
这个人在凡界时就很会哄人,净说些好听的话,如今恢复仙身后似乎更无顾忌了。
她想到一个问题,“你从前也会这么哄其他仙子吗?”不若这般哄人本事是如何练出来的?
重钧罕见地被问得一愣。
烛芳却以为自己猜中了,心里生出些酸酸涩涩的滋味,自顾道,“确实我出生晚了许多年,不能上古的时候就同你相识。你模样生得好看,又是天地衍化的神仙,有许多女神仙喜欢也不奇怪……”
忽然他轻笑一声。
烛芳被他打断,也不继续出声了,脸颊被人轻轻一捏,闻他道,“看来烛芳不仅是生气讨人喜欢,连吃醋也讨人喜欢。”
吃醋?似乎,约莫,也许是有那么几分的。
“没有其他仙子。”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脸,“无论是万万年前还是如今,其他神仙都只把我当做‘魔头’‘龙族之主’‘真神’……只有烛芳,不论我是刘介、容束、钟离介亦或是重钧,都一样知道,我不喜欢喝药、喜欢吃好吃的、喜欢听戏听曲儿、喜欢没事看几本书,心思也有点重。”他声音柔和又温沉,“有些事情水到渠成便会了,话也是顺遂心意说的,如此烛芳可明白了?”
她轻轻唔一声算是回应。
外头风雨大盛。
葡萄带着背上的两个人继续深入一段距离,忽然雷消雨散,日色明媚无比,就仿佛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错觉。
绿意繁郁的岛屿蓦地撞进视线。
“到了!”烛芳有些欣喜地从重钧怀里挣扎起身。
落地入岛,首先可见的就是一处隐藏在森森绿意中的雅居——瞧着似是个庄子模样,颇为眼熟。
走近了些,烛芳瞧出些门道:这居处竟与凡界那揽月小筑有七分相像!或许该说揽月小筑像这居处更为妥当。
她高高兴兴地回头问,“里头也差不多吗?”
重钧一拍葡萄让它自己找地儿睡觉,这才答她,“大部分一样,有些不同,那株银杏是不在的。”
烛芳推开门,里头布局果然和记忆里的差别不大,只是经年未被打理,杂草遍地灰尘满是,所幸这居处用材是万年不腐的神木,也只是瞧着荒凉了些,清理一番还算入眼。
她仔细留心观察了,原来揽月小筑里种银杏的位置光秃秃地。
“改日可以把凡间那棵挪过来。我们还在那树底下埋了酒的,可以一并取来。”她规划。
他顺着道,“好主意。”
葡萄没一会儿便蔫巴着大脑袋回来,连尾巴都不甩了。
“怎么了这是?”烛芳拿着枯枝圈栽树地方的手都停了下来。
重钧轻淡地,“应当是我从前栽的好吃的东西全没了。”
葡萄的绿眼睛因这一言居然蓄起来一包泪水。
烛芳叹为观止,替它问,“怎么会都没了?”
“我不在的这些年,那鲲鹏定然无法无天,这居处还在我也挺意外的。”
葡萄暴唳一声,包着眼泪便飞冲离去。
“打架去了。”重钧平静如是道。
果不其然远方天际乌云逐渐汇集,雷鸣阵阵,电光闪烁间,两道庞然巨物的身影缠斗一块,掀起滔天浪花。
烛芳昂头观摩一会儿战况,笑望他,“你太不厚道了,明明知道岛上的东西全会被鲲鹏吃光,还和葡萄说回来给它吃好吃的。”
“烛芳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是啊,不是第一天知道。当初你在沂安就很不厚道地骗了师小姐,在骅琴又不厚道地瞒着你爹和皇帝谈条件,最最不厚道的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重钧揽过她,分外诚恳地认错,“是我一开始就想岔了。”
“那你得补偿我。”
“如何补偿?”
“往后我说什么你都要听。”见他不言,“你不答应,那你认错就没有诚意。”
他失笑,“我只是在想,我好像已经什么都听烛芳的了,所以这个补偿没什么用。”
这么一说……似乎也对?
烛芳愣愣地,忽然脑袋被他轻轻掰起来一点。他一双漂亮的眼眸里盛些笑意,声音好听得近乎蛊惑,“不若我来帮烛芳想想该怎么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