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骅琴七

  钟离大宴的前一日,刘介弄了个大动静——烛芳听说他要请他叔父、越人那将军之子和师奉一同赴钟离宅内的竹楼叙话时,是有点担心的。

  原本将他叔父请来小院里试探的法子就不错,这样一下将三方都聚到一起,情况也许会变得十分十分不好控制。

  “已经试探完了,孝庄钟离并不知情。”刘介安抚她,“我请人时说的是‘想增长西地见闻’,不过是个简单的叙话,没人敢在明面上动手的。”

  烛芳没再说话,只是从他出门后就一直坐在回廊上望着竹楼的方向。

  竹楼是栋钟离宅内十分显眼的建筑,甚至在这小院里还能望见一个突出的楼尖。

  就在她控制不住要用神识跟着探去之时,忽见那竹楼竟自下而上冒起滚滚浓烟来!

  她心下一惊,迅速起身。

  一路上“走水”“灭火”的呼号不绝于耳。

  她急急忙忙地抵达竹楼脚下时,竹楼还在燃着熊熊烈火,火舌高窜,火势正旺,进出灭火的仆侍步履匆匆——

  好在刘介没事。他负手站在着火的竹楼前,身子背着对她,也不知在想什么。烛芳放下心,这才留意到他身侧跟着站着的一个人,是那越国的将军之子。烛芳虽从未见过此人,却也曾见过越国人的服饰,此人便头戴那种奇怪的帽子。

  而在他们两个人身边,还有两个护卫打扮的人被白衣仆侍押着。

  烛芳稳稳神,唤了一声刘介。刘介便闻声转过身,见她面浮上些意料之外的神色。

  她走近些,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番——不见伤势,甚至连衣袍都没被弄脏。

  “这里走水的动静竟然传了那么远。”刘介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算的意味。

  “是我一直盯着这里,见冒烟了才跑过来的。”她解释。

  刘介就看她许久,最后叹口气,“罢了,你站到我后头来。”

  烛芳依言站过去,望一眼身后火势已被扑灭了些的竹楼,问,“这里怎么着火了?师家主与你叔父他们呢?”

  “我烧的。”刘介轻描淡写地,“他们在楼里面。”

  烛芳被他说得惊讶不已,不由自主看了眼那越国将军子,可他似乎是魂游天外,根本没在意刘介说了什么。

  “你……”

  “烛芳先不要问,待会儿看场戏。”他将一指竖到她唇畔,淡笑道。

  他这话音刚落,视线所及处又浩浩荡荡来了两队人,是那越国的将军夫人、师奉的奶娘和师恬,以及这两边的下人。

  将军夫人一眼望见刘介身边的将军子,倒没再上前,只是皱着眉问,“如何忽然间着起火来?”

  刘介没答,只施施然拢着袖。

  那奶娘找了一圈没找见师奉的身影,已是急得眼眶通红,逮着人便问“家住在何处”,连师恬也拉不住。

  刘介适时才开口,“师奉和孝庄钟离皆在这楼中。”

  那奶娘身形一晃,被师恬扶着,神情有些恍惚地看过来。

  刘介继续道,“师奉勾结孝庄钟离,私吞南方盐业,圣人早有心除之。”然后朝一脸异色的将军夫人致歉,“让越国使节受惊了,只是没有这样的借口,我大魏内贼不会这样被轻易除掉。”

  奶娘恍惚好一阵,定定神看他,“六公子既说是奉了圣人之命,那信物在何处?”

  刘介从袖中掏出一块金牌,“此为御令。”

  奶娘仔细观察那御令半晌,忽然声嘶道,“我不信!”她转眸留意到被羁押着的两个护卫,颤颤巍巍地蹲到两人跟前,“你们告诉我,家主没进去那楼里面对不对?”

  两个护卫一时沉默不语,许久才有一人道,“家主确是进去了的。”

  将军夫人也跟在身后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这两个护卫似是师家的,对将军夫人的问题置之不闻。直到师恬给奶娘顺着气开口,“你们说说吧,当时的情况。”

  其中一个护卫才回话,“属下二人随家主到此时,楼里只有孝庄的那位,家主让我二人候在门外。后头越人才来,六公子最后来。六公子进去没一会儿就带着越人出来了,还让人把属下两个给绑了。然后,六公子就放了火……是属下护主不利!”

  师恬安静片刻,眸里情绪一时极端复杂茫然,“我兄长,他,真的没出来?”

  两个护卫垂头,“请小姐责罚!”

  气氛一时极度寂静。

  火势也就在静默中被扑灭,从前精致风雅的竹楼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一个残缺的黑架子,底下坍塌着一片焦墟,刺鼻的味道被风带起老远,看起来触目惊心。

  奶娘忽然挣开师恬的手,冲扑到焦墟之上,嘴里喃喃着什么,手上翻找动作不停。只是火焰将将被扑灭,残骸即便遭了水淋也还是带着灼人的热意,那奶娘的双手在翻找中被灼得又黑又红,裙摆也被烧破了几个洞。

  师恬眼里蓄上些热意,不住喊道,“徐妈妈,快回来吧!”

  可奶娘充耳不闻。

  刘介眸底看不出情绪,声音还是平稳从容地,“徐氏,师奉贪吞盐业证据确凿,落此下场是罪有应得。”

  他这话似一石激起千层浪,那站在焦墟之上的徐奶娘闻声,回头猛地嘶吼道,“被烧的不该是我儿!”她目眦欲裂,伸手颤颤地指向一直安静站着的将军夫人,“该烧的是她!”又指向将军子,“是他!”手指胡乱指着,“是他们,烧谁都不该烧我儿!我儿只是个苦命的棋子!”

  将军夫人眉头紧紧蹙着,“徐夫人慎言。”

  “慎言?”徐奶娘悲凉笑着,转而满眼怨毒地望着浑身宝气的将军夫人,“我儿已替你们去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慎言的?”

  “徐妈妈。”师恬不敢置信地唤她一声。

  徐奶娘看她,“师家小姐,是我与奉儿对不起你。”旋即死死盯着刘介,“钟离介,既然你是刘魏皇帝派来的人,那你听好了。”

  “你要做什么?”将军夫人警惕地看着她,见她一脸决绝之色瞬间急了,扭头便唤刘介身边的将军子,“绍儿,快,快去把那疯女人拖下来!”

  可那将军之子符绍一动也不动,眸里带着冷色,“阿娘不若也听听,反正是疯话。”

  焦墟之上的徐奶娘已经开口——

  “我儿,本名唤符绍,是越国符宏符大将军的第七子,只是我身份卑微,我儿若跟着我只会一辈子遭人冷眼。符宏大将军在绍儿出生那天给我一个条件,若我能带着绍儿成功夺下魏国师家,且最终助越国拿下四方重商,待越国铁蹄踏破魏王都之日,便是我儿成为将军世子之时。”

  “扬川师家主母生产之日只比我晚了半月,我在大将军的帮助之下,把真正的师家长子与我儿掉包,后又以奶娘的身份进入师家陪伴教导我儿。我儿九岁时,因为容貌被当时的师家主怀疑,我又联络大将军铲除了师家主和主母,将师老太爷和老管事都赶出了扬川,如此天.衣无缝地经营了十年,也将魏国造兵图纸偷偷送出去一部分。”

  “十一年前,大将军告知我们该进行下一步,我便逼着我儿把师小姐远嫁给沂安李家,目的是以此为跳板拿下南方盐业。所以这一切都是他们逼的!我儿不过是个替死鬼!大魏皇帝若真要追究,就把他们都杀了吧!让他们全都到地下去给我儿赔罪!”

  将军夫人面色黑青已经说不出话来。师恬满脸泪痕,浑身都在轻颤。倒是那将军子符绍满目复杂地开声,“那我呢?我是谁?”

  徐奶娘盯着他,一字一句,“你就是那个被换走的师奉。”也不管他脸色,“你是大将军养的一条狗,弃之可惜,就叫你认了正房为母,栽培你替他咬人。大将军最得重用的儿子?哈哈,不过就是块挡箭牌,叫你吸引了所有明枪冷箭,他那几个嫡子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等他不用你的时候,我儿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可笑你认贼作父几十年,知道真相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和我一样愤怒难过?”

  符绍紧紧攥着拳,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眸低垂叫人看不清情绪。

  刘介这时才看着把嘴唇咬出血珠的将军夫人,“夫人可还有话要说?”

  可将军夫人似全然没听到他的问话。

  刘介就牵着烛芳后退几步,声音不轻不重,“都出来吧。”

  这话音一落,假山石后立即涌出十数身着轻甲腰间别刀的禁军。这些禁军显然是听了全程的,一上前便拿下了徐奶娘、将军夫人与符绍三者。

  此时青墙拐角处又缓缓走出来三道人影——

  是那已“被烧死”的师奉、孝庄家主和钟离家主钟离信。

  “阿娘。”师奉上前唤一声。

  徐家奶娘见得来人眼睛都瞪起来,紧接着泪珠簌簌而下,“没死,太好了,没死……”

  刘介没杀人。烛芳心里莫明的情绪一瞬间全都收回,同时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进楼没出来吗?”

  刘介卖关子,“烛芳猜一猜?”

  可钟离家主没给烛芳动脑的机会,“竹楼内有密道离开。”他看着伏罪的几人,“不过是场戏,倒将蛇神牛鬼都诈出来了。”

  孝庄的家主趁机问刘介,“侄儿啊,我这事儿呢算办利索了,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唔,算。”刘介把手里的御令随意抛给一个没押人的禁卫,望着立在原地被禁军押上的师奉,“有什么话就赶紧说,日后怕是没机会了。”

  师奉缓缓瞧向正盯着他的师恬,最终还是垂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反倒是师恬先开口问他,“我父母亲,都是你杀的吗?”

  他答,“不是我亲手杀的,但是我知道。”

  师恬深吸口气,又问,“他们要你把我嫁给李仲元的时候,你心里可有哪怕一丝丝犹豫?”

  这回他还没答,徐奶娘就已经悲笑道,“哪里止一丝丝犹豫,他简直就想用命把你换出去了。若不是我用这个‘母亲’的身份拦着他。”

  “可我不信。”师恬擦掉眼泪,恶狠狠地盯着师奉,“你就是个没有心的大混蛋,你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当做利益筹码送出去!”

  这下师奉抬眼与她对视上,“反正阿恬已经不在了,我娶亲也好,生子也好,送人给刘魏皇帝也好,再怎么样都无所谓。”

  师恬没再说一句话,转身拔腿就离开。

  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晴光正好。

  -

  “想起来可笑,我记得我小时候睡觉做噩梦被吓醒,连鞋子也不穿就抱着枕头去找他,被他哄好了以后也赖着不走要和他睡,还和他说过‘长大要嫁给兄长’这种话。”师恬坐在台阶上抱着膝。

  烛芳举着袖摆给她遮阳,“我小时候也经常缠着我兄长,也和他说过‘要嫁给他’这种话。结果他跟我说‘你以后嫂子知道了会吃醋的’,我问‘嫂子是什么人’,他说‘是会吃小仙女的很凶的人’,然后我就再也不敢跟他提这种话了。”

  “噗嗤。”师恬边擦着眼泪边笑,“可他不像你兄长,他还真的答应要娶我的。”

  “那你怎么想呀?”

  “小时候当然很开心啊,可是现在想想不过只是年幼的玩笑话。我一直当他是亲兄长,虽然记恨他十年前把我嫁给李仲元,可我还是希望他给我道歉的。我来骅琴的时候就想,如果他真的和我道歉,我就原谅他,回师家。我当那是我唯一的家。”

  -

  天色擦黑时,师恬被王康泰领回南麓书院,烛芳则被刘介领回了小院。

  见她心绪不宁,刘介主动与她道,“就在三天以前,圣人托人给我送了一封信和一块令牌。信里是大魏暗探传回来的消息,说符绍并非符宏大将军和将军夫人的亲生子,在这件事情背后还有一个被隐去所有存在痕迹的舞姬。借着这封信我才推测出今日的结论,本想着事成之后再与你解释。”

  “他们会怎么样?”

  “几个越人有利用价值的或许能被留下一条命,真正的师奉或许也能被从轻发落。”他话到此处顿了顿,“但除非符宏大将军以死谢罪,否则大魏与越人之间必有一战。”

  她声音低低地,“要打仗啊。”

  “肉食者谋之,百姓遭殃。”他道,“就看越王是要杀一人还是杀千万人,不论他怎么选,皆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所以烛芳不必再想。”

  烛芳听话地不再想,安静一会儿,问起另一件事,“你说要归隐,可你要归隐去哪?”

  他反问,“烛芳想去哪?”

  “上临。”她望着头顶的月亮,“山茶信里不是说了,温姑娘和米酒就快成亲了,我还没见过凡人成亲,想去凑热闹。”

  “好,那就回上临。”

  “可也不能一直呆在上临,之后还要去哪呀?”

  “之后?”

  “嗯,你可别说不想和我去。”

  “自然不会。烛芳还想去哪?”

  “我想看草原、雪山、沙漠,还想看书生考科举,小姐抛绣球!”

  “不想看海?”

  “才不想呢,我以前就老是被父君逼着去海里找龙蛋,现在是能离海有多远就离多远。”

  “那就依烛芳,去看书生考科举、小姐抛绣球。”

  “还有前半句呢。”

  ……

第35章 骅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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