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沂安十五
烛芳松开抓着刘介的手,上前一步,“那神仙问你话,你是不是该老实回答?”
贾神棍盯着她,又看一眼她身后的刘介,把人认了出来,“你们!”又惊又疑地后退半步贴在土墙上,再不说话。
“你吓着他了。”
刘介语气仿佛有些无奈,烛芳撇撇嘴,往侧移开半步,意思很明显——“你行你上”。
刘介于是上前,先是朝贾神棍行了个礼,后才不紧不慢开口,“贾先生,想必您也知晓这世上能人异士颇多,若您今日不想吃苦头,还请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贾神棍却似抓住了其中一个字眼:“能人异士?”一副大悟的表情,“难怪你们当日能……”
刘介没给他继续大悟的机会,“您当初为何会出现在黄槐村?”
贾神棍闻言眼眸转了几转,嘴唇又张又阖,最终没发出半个音节。
“可是受人指使?”
贾神棍脸上浮现出讶色,“这,这你是如何知道的?”
旁听的烛芳没想到这老神棍会承认得如此爽快,一时怔然,刘介已经又问,“指使您那人可是沂安城李家家主李仲元?”
贾神棍不语半晌,忽然“扑通”朝前跪下,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便是一向从容的刘介眼里也闪过几丝惊愕。
“这位小公子,你收我为徒吧!”掷地有声。
刘介沉默下来。烛芳一手慢慢捂上嘴巴,“噗嗤”笑出声。
“小公子师父,你别看我人老,干活儿可有力气了,学东西也快。前头飘荡几十年我手里头也算有些积蓄,你若是收我为徒,我这些钱都当做拜师费给你,保管不亏!”贾神棍连珠炮弹似的说了一溜。
刘介蹲下身与他平视,“你跑得够快吗?”
贾神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
刘介波澜不惊地,“没什么,只是追杀我的仇家很多,你若是做我徒弟又跑得不够快,不过白白浪费一条性命。”言罢施施然站起身。
贾神棍垂头片刻,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还顺手拍拍膝上的灰尘。
扯完这通皮,刘介兴致缺缺,干脆单刀直入,“贾先生,还望您一五一十告诉我们,李仲元指使你时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就说了两件事。一是让我在黄槐村等一个姓燕的郎中;二是那姓燕的郎中如果真的来了,先答应且稳住他,李老爷会再派人来告诉我该说什么话的。”
烛芳觉得事情发展得不对,“他没告诉你燕老伯的女儿是怎么去的?”
贾神棍摇头,“行商的人都精明得很呢!不仅任务是一半一半给的,连钱都是一半一半给的,我干了那么久的活到最后就拿到了一小份订金。”
这就出乎了他们先前的预料。李仲元果然是个棘手又不好对付的,难怪师家当初会选他合作。
“不过我先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贪他给的钱多,若是知道这后头是这么一件事,我,我就是再没良心也不至于帮他!”贾神棍狠狠叹气。
刘介眼眸凝了凝,“这么一件事?”
“对啊,他……”贾神棍话至此戛然收住,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懊悔非常,轻轻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叫你管不住这张嘴!”
刘介笑了笑,“这牢城营里,似乎比我想得要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烛芳没弄明白。
刘介摸摸她后脑勺,“或许有证人。”眼眸瞥向一旁噤声的贾神棍,“贾先生,那人是谁?”
贾神棍憋了半天,“你们出去了千万别和李老爷说是我说的!”
“自然。”刘介应承。
贾神棍长叹一声,“今日,你们等天黑吧。”
-
天黑的牢城营巷道漆黑空荡,连烛火光芒都稀少得可怜,偶尔会有提灯持枪的巡夜人路过,星火也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三更天的梆子被敲响,烛芳坐在屋顶上眼皮直打架。
“没什么特别的呀,那神棍该不会是骗我们的?”
“烛芳若是累了便睡吧,有情况我喊你。”刘介把她脑袋轻轻拨到自己右肩膀上,还用手背探了探她脸颊,“都被风吹凉了,怎么也不给自己使点法术?”
“你是病人。我不困。”烛芳虽然这么说,脑袋也没从他肩膀上移开。
两个人此时正坐在营里最高的屋顶上,头顶一轮皎月,因着地势高,皎月显得尤为巨大,还能看清月上的阴影。
“在地上看月亮和在天上看完全不一样。”她有些感慨。
“天上看是什么样子的?”
“天上看就只能看得见里头的漂亮仙子了。”
刘介轻笑一声,“那仙子定没有烛芳好看。”
“哼,算你有眼光。”
虽嘴上这么说,但实际她早已被夸得心花怒放。也就在这时,她在一片夜色里忽地瞧见隐隐约约的小簇火光。
烛芳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凝目眺去。她没看错,的确是火光,藏在房屋建筑间的旮旯地,若非站在高处很难发现。
“你看那。”她伸手给刘介指了个方向。
“嗯,看见了。”
她回望他,“是百日里那神棍所说的东西吗?”
“过去瞧瞧便明白了。”
也是这个道理。烛芳便带着刘介飞身而下,直到近了些,他们才真正看清那火光周围的模样——
是一个烧纸钱的女人。
女人穿着牢城营统一发放的囚衣,发间掺着几缕白丝,形容干瘦。
女人很机敏谨慎,只隐约听到脚步声便猛然转身,见得夜中二人她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烛芳也就在此时借着火光看清了女人的正脸。和她的身材一样,枯槁不堪,可仔细一瞧她五官倒是生的不错,若非在这牢城营中吃苦,她也当是个清秀姑娘。
“今日是什么人的忌辰吗?”烛芳小声地问一句。
女人满眼防备警惕,“你们没有腰牌也并非犯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你可认识贾先生?”刘介反问。
女人被他问得一怔,半晌才冷笑一声,“我总以为人心还有救,却是我想错了。”她盯着面前的两个人,“我就告诉过那老头一个人今夜之事,你们寻来定与他有关系,你们是串通好的,想要做什么?”
刘介慢吞吞地蹲到那火堆前,明光把他的面庞照得阴影分明,他没有答话,而是继续问,“你这纸钱,是烧给何人的?”
女人仿佛对这一问涌出了极其强烈的情绪,一时也不和他兜圈子,只咬牙切齿道,“烧给已故,还有该死的人。”
“燕采芝,李仲元?”刘介问。
女人一瞬间僵愕。
“我们是因为这个案子查进来的。”刘介看她道,“你又是何身份?”
女人静默许久,很是复杂地,“你,没骗我?李仲元,他怎么会任人查到这个地步……”
“骗你又没好处。”刘介微叹。
女人打量他少顷,又越过他打量烛芳少顷,最终舒口气,眼角眉梢都平和放松下来,还有几分如释重负,“我叫红玉,是燕小姐的贴身侍婢。”
“我与燕小姐是从小长大的交情,我父亲早亡,是燕小姐一家时常接济的。当初得知燕小姐被纳入李府,我还很高兴,更万万没想到,燕小姐竟还没忘了我,把我求去李家做她的贴身侍婢。也因为有这份工钱,我娘才熬过那场大病。”
刘介看着一地纸钱,“李仲元对她可好?”
红玉冷嗤一声,“好,可真是太好了。他明知道燕小姐喜欢他,把人纳入府中以后给她一切殊荣,可就是不与她同房,连私下两个人独处都离她离得远远地。燕小姐曾经与我猜测过,李仲元怕是喜欢惨了夫人,可夫人一直对他不冷不热,他这才纳妾想刺激刺激她。燕小姐不过是一个棋子。”
“燕采芝是怎么死的?”
红玉浑身都有些颤抖,“她是被活活熬死的。大约是觉得纳妾也无法让夫人回心转意,那李仲元把气全撒在了燕小姐身上。六月大雨天气骤凉,燕小姐一时受寒染了病,本不过一场喝药便能治好的病,那李仲元却生生断了燕小姐的药,任我再求也没用。”
她擦了擦眼泪,深吸几口气,“燕小姐病重尚有一息之时,李仲元把院里所有人都撤了出去,说,说燕小姐已经病逝,还派人把院子看得牢牢地。我发疯一样地闹,可被他派人打了一顿,扔到这牢城营里来。”她又喘几口气,“我在这里呆了三天,第三天新进来的犯人告诉我燕小姐下葬了,我就知道,她没撑过去……她的忌辰就在今天!”
烛芳揪紧袖摆,刘介也静了好一会儿。
“李仲元为何没杀你?”
“我哪知道他犯了什么病!”红玉掩着面,语气颤抖着,“好玩?不在乎?反正不会是因为突发善心……他根本没有心!”
烛芳吹着冷风,脑海里蓦地想起曾素素在玲珑客栈里说的一番话——
“他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在乎旁人的……我同他说‘善’已经说了十多年,他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在骗我。”
他的确听进去了,却并没放在心里,只是偶尔想起,顺手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