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火
“主上,苏姑娘所中之毒与村民相似,只是毒性更强,怕是回天无力。”
“滚,把方丈找来,他一定有办法”,淳于初的眸子赤红如血,蒙上一层狰狞的煞气,原本宛如仙君的人这会儿狂躁得像只野兽,入骨毒的可怕之处便是蚕食人的心智。
虚陶老先生愁得满脸的褶子都挤到一堆,苏辞若是死了,他家主上怕真的会疯,可她若不死,必是大患,留不得。
心中这般想,他还是以银针抑制毒发,他家主上绝对不能毁在这人手上。
翌日。
苏辞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她不由地心疼了一把自己,打从十四岁上从战场起,这身子骨就没一天好受过,怪不得是个大夫都骂她能作死。
淳于初殷红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下一秒人就没了,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喂了她点水,“我已经让人去请方丈了,他医术高超,定能救你。”
他说这话时患得患失,也不知是在安慰苏辞,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咳了咳,“那孩子呢?”
元宝是因为喝了进水中毒,比她轻多了,虚陶施了两次针,就把毒压制住了。
“在偏房睡觉,你可要见他?”
苏辞摇了摇头,侧身躺下背对着淳于初,缓缓道:“褚七,我若死了,能否向你讨个人情?”
他低眉未言,大拳紧握。
“当年黎清制出火琉璃,你便与我说过,以后尽量将这东西少用在战场上,因其开创的是一个血肉横飞的时代,我做到了,也希望你他日登基为帝,以百姓为重,切勿轻易发动兼并战争。”
他咬牙道:“阿辞,你心中除了那可笑的苍生,能否留一隅给我?”
苏辞不愿回头看他,闭上眼睛装睡。
他站在床榻边静静看着,眼睛越发红,眉头狰狞地皱起,入骨毒在体内蠢蠢欲动,他不想在她面前发火,只得阔步走出。
……
苏辞再醒过来时,是被身侧呜咽哭泣的孩子惊醒的,元宝不知何时爬到了她的床榻上,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头,高烧还是没退。
“姐姐,我会死吗?”
苏辞沉默了片刻,她在战场上见过太多惶恐度日的孩童,最鲜活的人生开端却染上了绝望的血色,在饱暖思淫/欲的帝都皇城没有人想过,若是没有战争,那些无辜的孩子该拥有怎么无忧无虑的将来。
“不会的,姐姐会想办法治好元宝的病。”
当一个人高高在上时,便不会计较为达目的而牺牲掉的百姓,反正苍生众多,死了一两个又算什么,故而心安理得地掌握着权势。可苏辞不同,她有剑指皇位的能力,却没有足够狠绝的心肠,骨子里浸着沈涵传授的仁义,世人嘲笑其迂腐,却又享受着她的庇护。
虚陶老先生虽尝试着配制解药,但每次试药的百姓反而死得更快,渐渐地没有人敢以身犯险,唯有苏辞拖着病体,抢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忍着肺腑的剧痛,叮嘱若是试药找她便好。
好在虚陶那老家伙搞得苏辞吐了好几次血后,在淳于初恨不得生吞活剥的眼神下,终于配制出能暂时压制毒性的汤药。
“姐姐,这个送你。”
元宝坐在床上,本就面黄肌瘦的小脸如今颧骨都凸出,眼睛却依然明亮,将用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送给苏辞,“这是爹爹教我编的。”
苏辞笑着接过,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从没听元宝提起爹爹,他在青杞村吗?”
孩子情绪低落地摇了摇头,“他们说爹爹被征召去打仗了,要过很久才能回来,姐姐很久是多久?”
苏辞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扯起一抹牵强的笑容,“等元宝长大,爹爹就回来了。”
孩子懵懂地看着苏辞,然后盈盈一笑,似乎在憧憬爹爹归来时的样子。
她是北燕的将军、天下的杀神,可她却比任何人都厌恶战争,厌恶立于人心之上永无止境的贪婪,她智谋无双,却不知该怎么回复一个孩童对父亲去处的疑惑。
接下来几日,苏辞陷入昏迷,她那千疮百孔的身子本就差,已经到了小病小痛都能要命的地步,再清醒过来时,淳于初一直守在她床边,眼下一片乌青,人憔悴了不少,却难掩欣喜。
“阿辞你醒了,听雨把药端上来。”
苏辞嗅了嗅那汤药的味道,似乎与往日不同,“配出解药了?”
淳于初接过药碗,亲自喂她,眸子片刻晦暗,温和道:“方丈已经到了,也带来了治病的药草,阿辞先喝了这碗药,其他人也会没事的。”
苏辞闻言点了点头,惨白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笑意,“元宝呢?”
那孩子明明一直睡在他身侧的。
淳于初手一顿,“交给虚陶老先生照看了,先喝药吧。”
不知为何苏辞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被淳于初一把抱住,紧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阿辞别再吓我了,你迟迟不肯撑开眼,我险些疯掉。”
落云、听雨一阵叹息,他们瞧着自家主上这几日怎么熬过来的,日夜不休地候在榻边,入骨毒发作了好几次,被虚陶老先生用银针扎成了刺猬都不肯挪地方。
大抵是真的很在意吧,在意到疯魔。
苏辞任他抱着,眸色变得柔和,轻搂上他的腰身,有一瞬间觉得心异常的温暖,若如此天长地久下去那该多好。
傍晚时分。
落云、听雨带人收拾东西,说要即刻返回京城。
“元宝呢?”
苏辞一袭红衣坐在榻边,早上一碗药下肚,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听雨:“送往总督府救治了,那里如今改为了难民营。”
苏辞眉头一皱,以淳于初细腻的心思,她身子骨才刚有起色,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断不会这么着急回京。
“听雨,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欺瞒。”
“属下不敢,你身子还未好,大夫吩咐不宜随意走动……”
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滚开,褚七在哪儿?”
时隔多年后,苏辞依然记得,那天晚霞绚丽如锦绣的绸缎,青杞村火光冲天,连带着附近的村镇,方圆三十里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搅碎了那宛如壁画般的晚霞,化作大地上一片骇人的焦土和妇孺的啜泣声,久久徘徊在耳边,像地狱的亡音……
而淳于初一袭白衣立在那火海前,眸子冷得让她害怕。
“褚七你疯了吗?他们只是中毒尸化,还没死,不是有解药吗?”
苏辞欲冲进火场,却被那袭白衣死死抱着,喊道:“阿辞,解毒的药草只有一株,方丈千辛万苦从塞外带回的绮罗草只有一株,我只能救一个人……”
苏辞有一瞬间像脱力般绝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吼道:“可他们还没有完全尸化,他们还有意识……”
“阿辞,此毒无解,一旦放任其尸化、四处咬人,遭殃的便不只是这方圆三十里的村镇,整个蜀川承受不起那样的结果。”
苏辞望着面前的火场,毒发的百姓在火中嘶吼,依稀听到尚有意识的妇孺呜咽声,像凌迟人心房的利刃,直到疼得人泪流满面才罢休。
她紧紧抓着淳于初的衣袖,像是恳求般道:“褚七,他们还活着,元宝只是孩子,他在等父亲归乡……”
噗通一声,一袭红衣无力地跪在一片滔天的火海前,目睹沈涵去世时那种几乎欲粉碎灵魂的痛充斥全身。
她思念师傅,至少只要那人在,即便她在沙场上命悬一线,可在世上还有一丝寄托,不用一回眸就是空荡荡的,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最恐怖的不是死亡,而是一次次目睹亲近之人的生命一点点在眼前消逝,若是死亡,凌迟的是□□,那么现在,凌迟的是灵魂。
血腥味从她的胸膛翻涌到喉咙,直到一口鲜血吐出,火海中挣扎的身影才渐渐开始模糊。
淳于初颤抖地抱住她,心疼得呼吸都困难,“阿辞,你恨我也好,骂我自私也好,我只要你活着……我不在乎后世怎么评说,所有的骂名和罪过我来担,我只求你活着,在我目光所及之处好好活着……”
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一旦爆发瘟疫,将所有感染者悉数处死,火烧已断病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谁会在乎贱民的性命,就算史书有记,也不过在初元帝传奇的一生中加了“果断狠绝”一词罢了。
但野史中记载了一件有趣的事,初元帝自幼聪敏,心肠却不算柔善,自然帝王之家善良之辈也活不长,但自蜀川大火后,初元帝一改往日作风,在朝堂之上一再注重以民为本,一心为民,南楚百姓无不称其为圣贤之君。
可只有初元帝自己知道,他只是在失去某人后,尽全力去弥补那人在意的苍生。
那之后,苏辞大病了一场,一直到回了京城,都未和淳于初说过一句话。
晌午,她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只因身上太冷了,怕再不晒一晒连心都会冻上。
淳于初半蹲在她跟前,搓着她冰冷的手,对上那双无神的眼睛,像信徒般虔诚道:“你若心里难受,在我身上割几刀解气都行,只求你别再委屈自己。”
他看着心疼。
暖阳之下,一红一白融进画卷里,却融不进彼此的心里。
苏辞一直未言,淳于初直到宫中传召,才离开。
落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几个月相处下来,他早把苏辞当做自己主子,想劝却又嘴笨,只能用胳膊肘戳了戳听雨。
听雨瞧着眼前毫无生气、像死过一般的人,劝道:“苏姑娘,主上也是逼不得已,他只能尽量保住大部分人。”
苏辞的指尖还有淳于初的余温,微微曲了曲手指,多日未说话,声音都有些嘶哑,“我知道他做了正确的选择。”
她的眸子难得有了些温度,看着淳于初离开的方向,“我不怪他,他做了一个为人君者最好的抉择,权衡利弊,舍小取大,这是帝王之道,却不是我的道。”
也不知为何,世人总认为大将军苏辞有狼子野心,欲谋朝篡位,是因她手握重兵、权倾天下,还是因为世人只容得不一个惊艳才绝、惹天妒忌的少年?大抵是忌惮吧,那样一个桀骜不逊的人,若不拔去利爪,哪个帝王安心?
可笑,大将军一辈子都没把皇位放在眼里,反而时间过得越久,就越厌倦尔虞我诈的权力中心,但世人一面忌惮,又一面不肯放其归隐,终究败在一个“贪”字上。
听雨:“属下看得出主上的心意绝无虚假,姑娘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他志在至尊之位,将来君临天下,如何安置我?放在那后宫中日夜盼他一场怜惜,然后终日与后宫妇人争宠献媚吗?”
听雨哑口无言,若将苏辞放置那样的境地,简直是侮辱。
苏辞合上眸子,苍白的侧脸在暖阳下终有了几分血色,“之前的毒查出是谁下得手吗?”
听雨面有愧色,“一场大火将人证物证烧得干净,实在……”
“让小童动用结海楼,查近一个月京城各皇子府人员进出,还有金银流向。”
那种毒绝非一般江湖人士能配制出。
听雨闻言明白大半,转身欲走,有些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姑娘会助主上登位吗?”
以苏辞之才,若能得之相助,他家主上定能省去不少力气。
她翻了个身,声音微凉,“至少我会帮他除掉这次暗中搞鬼的人。”
元宝和青杞村的百姓不会白死。
……
皇宫中。
南楚皇掀翻了茶杯,气得嘴唇发白,“为了一个苏辞,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地步?”
近些时日,大司马关山越逼得愈发紧,连南楚皇本欲在朝堂上下旨赐婚淳于初与关雎,却被他当场顶了回去,他可算知道儿子这张嘴有多厉害了。
淳于初任茶杯打在身上,湿了上好的衣料,不卑不亢道:“儿臣愿苏辞为妻,一生一人,一世一双。”
“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朕没有派人杀了她,已经算仁慈了,更何况朕见过苏辞,那般冷傲的人,你觉得她会嫁你为妻吗?”
淳于初微微皱眉,“这是儿臣的事。”
南楚皇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把自己气着火,头上都有些冒烟,“初儿,你是搅得北燕帝将失和,苏家军呈分崩离析之态,可到底是你算计了苏辞的将军之位,还是她算计了你的心?”
他恨不得把面前的书案拍得粉碎,“你看看北燕帝递来的国书。”
说着,将国书扔给淳于初。
其实南楚皇在这时选择赐婚是有缘由的,北燕和南楚打了半辈子的战,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有近百年了,北燕帝也不知是不是脑抽,居然亲写国书,意欲结秦晋之好,护送姬璇公主前来和亲的队伍都快到京城了,还指明配与七皇子淳于初。
南楚皇心里也就呵呵了,他最属意的儿子、未来的新帝,怎么能取一个北燕的公主?
淳于初拾起国书一看,眸中一抹狐狸的狡黠,“我娶。”
“……”
方才谁说这辈子只此一人来着?